第56章 麦克白(2/2)
“……不过是一个在舞台上手舞足蹈的可怜人,登场一息,便悄无声息的退幕。”
“……不过是一个愚人顾影自怜的故事,充满喧哗、躁动,却毫无意义。”
青年低低念着四大悲剧的台词,清越柔韧的声音在空旷的大教室内回荡。
二人太久没有动作,感应灯光悄然熄灭,教室重归于原始的灰暗。
霍传山站起身,拍了拍手。
光便从白岐玉的头顶上绽放。
如金色的潮水向外涌去,燃亮整个世界。
“……方才,我并不赞同,你为何说这句台词与史老师的那句话相似。现在,我似乎明白了。”
霍传山很温柔的看着暖黄光下朦胧的侧脸:“为什么呢?”
白岐玉却弯起眼睛,露出一个坏坏的笑:“不讲。我又不是你的学生。”
许久,白岐玉收敛了笑容,很真诚的与他四目相对:“今天,谢谢你。”
“谢什么,”霍传山莞尔,“本分之事。现在心情好多了?”
“嗯。”
走廊里,有年轻男女在打闹,一个男孩拍着篮球跑去,另一个男孩在哼唱自己编的歌。
他们匆匆的从大教室门口路过,全然不知有两位观者,在注视鲜活生命的一抹剪影。
许久,霍传山轻声问:“在你看来,如果麦克白不知道女巫的预言,事情还会是这般么?”
“人的性格是不会变的。”白岐玉淡淡的说,“毁灭的种子并非女巫所种,它始终在麦克白的心脏盘踞。”
“……预言是宿命,是早有预谋的所有世界线的概括。无论为了打破语言而努力,还是放任发生,预言的内容都不会变。”
霍传山又问:“那么,你认为,麦克白的挣扎没有意义吗?”
关于这点,白岐玉又是另一种看法。
“是有点意义的。挣扎或许会带来意想不到的收获,不过,虽然比不挣扎好些,却也没什么用。”
他想了想,继续说:“比如爱情。麦克白与夫人的爱,撇除身份不言,堪称佳话。可惜,麦克白似乎没有夫人爱他那样爱她。这样的爱情除了当事人,没人觉得好。”
“你为什么觉得不爱?”
“得知夫人死讯时,麦克白漠不关心,甚至一滴泪都没有落。这样算爱?”
“或许……他只是清楚悲恸无用,只有思索彻底的反击才能报以血仇。”
白岐玉没说是,也没说不是,他眯着眼睛,看黑板上霍传山苍劲有力的板书,不知道在想什么。
上了一堂热热闹闹的课,身边,是沉稳可靠的老友,白岐玉的心前所未有的平静。
平静到,似乎可以像局外人一样讲述自己的故事了。
“我们去吃饭吧,”白岐玉突然站起身,朝霍传山很清浅的微笑,“我有事情想要咨询你。”
……
韩餐幽静的小包厢里,霍传山蹙着眉,久久不能出声。
“很难相信是不是?”白岐玉轻轻抿一口大麦茶,“可惜,都是真的。”
霍传山端起水杯,给二人重新倒了一杯热茶。
他摩挲着骨瓷的小茶杯,斟酌语句:“最后一次,是在出租车上?怪不得我们聊着天,你突然就昏睡过去,我还以为你太累了,没有叫醒你。”
“是。我告诉你这些……是我怀疑是心理问题作祟。但在这之前,我从来没有过‘幻觉幻听’等症状。俗话说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你看来呢?”
“我大概有头绪了。”霍传山长叹一口气,“不过……我可能说一些你不想听的话。 ”
白岐玉睫毛颤了颤,只抿了一口茶,不出声。
于是,霍转山柔声说:“首先,从刚才我们的相处中能看出,你的情绪有些极端。”
“而且,我询问你有没有吃药的时候,你逃避了回答。那日机场里,你说今日不能摄入□□,这正是精神类疾病的医嘱……”
“那又如何?”白岐玉反驳道,“我最近心境一直很稳,没有莫名想哭,也没有消极避世!自从搬离靖德后修养,我的病已经好了!刚才你说我情绪极端,因为我真的很害怕!”
霍传山深深看着他,长久的不出声,白岐玉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
似乎……
确实不太对劲。
这哪里像病好的样子?
见白岐玉怔愣,霍传山继续说道:“你有没有想过,你离开靖德,在邹城独居生活,其实对你病情不利?”
“胡说!我一个人过得很舒服……”
“是吗?你现在有110斤吗,没有吧?”霍传山反问,“当年我们城市探险的时候你虽然瘦,却是有肌肉,能徒步50公里,现在呢?”
“我……”
“一个人住,又不会做饭,你恐怕三餐都是凑活的点外卖,甚至吃点泡面糊弄吧?”
白岐玉漂亮的眸子里闪烁着痛苦,仿佛不愿霍传山继续说了。
可霍传山知道,有些事情就像太久不见天日的伤口,似乎愈合的很好,实则内里在发烂、化脓。
而他,必须要做撕开血痂的恶人。
“房间产生怪声,就胡思乱想;做噩梦幻听,就觉得闹鬼……不知所措,就想再次逃离、寻求外援。负面情绪开始雪崩,这样恶性循环……”
“因为不用工作,就诞生了虚假的‘放松’;因为无人约束,就诞生了虚假的‘自由’;因为不与外界打交道,就诞生了虚假的‘自信’……”
“你扪心自问,你真的觉得自己病情有所好转吗?”
白岐玉的心理防线,明显开始崩塌了。
他的瞳孔微颤,又浓又密的睫毛像被桎梏深渊的蝶,无论如何也飞离不出污秽的泥泞。
霍传山的最后一个问题,彻底击碎了白岐玉的心防。
他说:“好好回想一下,如果是正常的你,面对闹鬼,会是什么反应?”
是啊,会是什么反应呢?
白岐玉是披着温柔皮囊的荆棘之花。他一向独来独往,又自视甚高,精致利己主义的同时,向来不喜欢依赖他人。
他正常的反应,要么是自学“玄学”解决“脏东西”,要么是直接搬家走人。
实在自己解决不了,需要请灵媒法师了,也会是自己寻找专家,不会去联系“对他尚存爱慕的告白失败的舍友”。
“你说得对,”白岐玉再也抑制不住泪水,“我……我似乎,根本就没有成功摆脱阴霾……”
霍传山深沉的视线晦涩的盯着白岐玉断线的泪水,盯着他红肿的眼角,心中胀痛不已。
像一只手,那么紧的攥住身体上最脆弱的地方,然后狠狠一拧——
他从座位上起身,坐到白岐玉身旁,不由分说的环抱住他。
他心疼的呼吸都不整齐,有力的胸膛里心跳的那么快,像要飞跃身体的桎梏。
怀里的人很温顺的靠着他的手臂,只是哭。
哭的像一只被雨水彻底打湿、失去体温、再也无法独自站立的猫。
它需要一个家,来容纳它,和它过多的悲痛。
许久,白岐玉的脑袋动了动,很轻的搭在他的肩膀上。
霍传山僵硬住身子,一动不敢动。肩膀上,是属于心爱的人的细小重量。
压得祂很满足。
“我该怎么办呢?”白岐玉的声音那样轻,像一阵风会要吹散了,“我该怎么办才好啊……”
这是霍传山漫长的人生中,第一次不怎么如何回答。
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祂也不懂。
每一步,都踩在它的预言上,在绝望的轨道上缓缓运行。
每一个环节,祂都试图挣脱,却都无济于事。
有许多日子,祂都沉默着想,或许它从来没有错过,祂们注定要像现在这样,从最初的“互不相识”,步入最后的“互不相识”。
毕竟她说的没错,祂们的生殖隔离,比人与草履虫都要大。祂能跨越一切生物本能去爱它,但谁规定了感情一定有回应呢?
可它为了自己的预言,已经彻底放弃抵抗,也失去了所有,但祂不能。
它放任的是自己,祂却不能任由其发展。
他垂着眸子,看白岐玉湿漉漉的睫毛,轻声说:“对不起。但,在一切结束前……”
白岐玉茫然的抽了一下鼻子:“结束什么?”
“没什么,”霍传山收紧了怀抱,柔声安抚他,“放心吧,很快了……”
只剩19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