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2章 第 112 章(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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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bsp;  不是六十三岁,而是三十六岁啊。

    他的头发还乌黑,他的眼角还未出现细纹,他身高体健依旧能上山下海,他是整个琼州最漂亮最有魅力的男人,他还在被人称作春秋鼎盛的年纪。

    他与公主您站在一处,青丝映着白发,那般刺眼啊。

    我曾以为,公主和驸马初遇时,在京城那么多人的谩骂、质疑和不看好中结合,便是他们遇到的最大阻碍,可后来慢慢才知,结合不难,相守才难。

    多少人鸳鸯冲破重重阻碍千辛万苦的在一起了,却在真正在一起后,在一日有一日的相处摩擦中,相看相厌,那些原本不在意的对方的缺陷,一日比一日让人如鲠在喉。

    于是最终,劳燕分飞。

    初遇时,公主虽已不再年轻,但起码仍旧貌美,与驸马站在一起,只看得出比驸马大,差距却不至于如此大。

    而如今……

    公主一天天老去,驸马却还不到他们初遇时,公主当时的年纪。

    不知情的人看了,往往不会将他们当做夫妻,而是会当做母子。

    而这样的事,也确实发生了。

    公主六十大寿的大宴上,整个琼州有头有脸,甚至离得近些的广州交州等地有头有脸的人,都来了。

    有个广州官员家的女儿,不知是真不知道,还是装不知道,将公主唤成了驸马的母亲。

    当时,驸马的脸一下便冷了。

    当时便叫人将那少女,连同带她来的官员,一起赶了出去。

    此后,那个官员再没有在琼州出现过,后来我听说,他在广州任期还没满,便被官降三级,再调到了最北边的漠北之地——嗯,跟琼州不同,那可真真是鸟不拉屎的地儿了。

    而这个贬职和调令,便是驸马的手笔。

    这是我知晓的,驸马做过的唯一一件公报私仇的事儿。

    此后,再没有不长眼的人当面弄错公主驸马的关系。

    可没人说,不代表不存在。

    前些年太忙,太穷,大家都忙着努力,忙着过上好日子,于是便都不怎么讲究,更何况那时琼州压根没什么所谓有头有脸之人,整个琼州,只有公主和驸马。

    可如今,日子越过越好了,人心,便也浮动了。

    碎嘴的话便也多了。

    驸马治得了那说错话的官员一家,却治不了那些私下里闲人的悠悠众口。

    明明公主驸马那么好,明明他们两人之间再没旁人,可在那些不知情或心思阴暗的人眼里,他们便是顶顶怪异的一对,便是定然没有真情,只有利益勾兑的一对。

    便是知道他们平日感情的,也觉得,那感情迟早会消泯无踪。

    我常想,若是没有那二十四年的距离,他们本可以成为人人羡慕的神仙眷侣。

    而有了那段距离……

    莫说外人,其实便连我,也常常悲观沮丧。

    谁不爱青春年少?

    谁能忍受自己满头青丝身康体健而爱人却已是白发老妪?

    谁又能忍受,自己被人当做丈夫的母亲?

    反正我是做不到的。

    我兀自担心着,忧虑着,尤其在不久后,公主又大病一场之时。

    六十岁的公主,身体再不如以前,哪怕这些年,她保养得算是很不错,但到底已经六十岁,

    于是本来不过一场风寒,最后竟气势汹汹,让她卧床数日不能起。

    那是那么多年来,公主病地最严重的一次。

    那老御医的儿子小御医说,公主这般年纪,这情况有些凶险。

    我心急如焚,日日侍奉在公主床前,而驸马本来也和我一般守着公主,但公主倒下了,琼州不能再没有他,于是他总要离开,总要在公主还昏迷不醒时,去外面处理那似乎总也处理不完的事。

    我知道,我想得太多了,但我总担心,担心驸马是不是厌了倦了,是不是再也无法面对公主那不复年轻貌美的苍老病容,是不是想着公主马上要死了他终于可以摆脱公主另寻佳人了……

    于是夜里,我做了个噩梦,梦见驸马牵着一个年轻美貌的女子走到公主病床前,对公主说:公主,我尊您敬您,但您年纪太大了,只适合做我的母亲,这个,才是适合我的女子,才是我喜欢的女子,请公主成全。

    第二天,我恍恍惚惚,看见驸马,便恨不得上去挠他的脸,等手都伸出去了,才忽然晃过神,意识到自己把梦当真了。

    不过,他要敢真对不起公主,我必会挠烂他的脸!

    连着已逝的冬梅姑姑夏枝姑姑秋果姐姐的份一起挠烂他的脸!

    我恶狠狠地想着,直到驸马又匆匆地出去,处理那怎么也处理不完的该死的政务后,我依旧满脸恶狠狠地,然后,迷迷糊糊醒来的公主喊了声水,在我急忙去倒水的时候,还努力抬起眼皮,看了眼我,问我怎么了。

    可我的公主啊,我怎么敢说。

    公主是个心大的,似乎从来不曾有过我这般的忧虑,她甚至从不管驸马在外应酬时去什么地方,见什么人,似乎完全不在乎他是否有别的女人,是否在外偷吃。

    可是我知道,公主她在乎,她在乎得不得了,她可是眼里揉不进一粒沙,前面两任驸马触了她的雷,她便当机立断,再也没有给他们一丝机会的乐安公主啊。

    往日里,还在京城时,说起那些高门八卦,说起那些男人上花楼、养外室的,她都是不屑一顾,直言那种男人脏死了,教导她们万一遇到这种男人就干脆和离,千万别惯着。

    所以,她不管驸马,是因为她相信驸马。

    而我不能打破这份信任,哪怕我自己并不能像公主那般信任驸马,更何况在公主这般情形的时候。

    我在公主面前装得无懈可击。

    可或许是我的心思太明显,在面对驸马时太不加掩饰。

    那日回来,驸马便问我到底发生了何事。

    而我也实在憋得狠了,被他一问,便不过脑子地、将藏在心底许久的话滔滔不绝地脱口而出……

    我的担心,我的忧虑,我对公主的心疼,我对驸马的不满不信任。

    说完后,我觉得我完了,驸马怕不是要杀我灭口。

    我沮丧着,垂着头再说不出一句话,等待着自己悲惨的命运。

    然而最终,却只等到了一片沉默。

    旋即,响起驸马离去的脚步声。

    我不明白驸马的意思。

    可是,既然驸马没有杀我灭口,或许起码证明,他现在还没有那些背叛公主的心思?

    那日后,驸马又外出了两日,到第三天,他带了点笑对我说,外面的事情都安排妥当了,他终于不再用外出,终于可以日日守着公主。

    于是驸马便又代了我日日守在公主床前。

    我很高兴,然而,这份高兴并没能持续多久。

    因为,公主的病重并没有因为驸马守着而好转,反而好似有了更凶险的征兆,虽然小御医说只要挺过去,公主就能起码再活十年,可这话不是废话吗?挺不过去怎么办!

    我急得团团转,甚至病急乱投医,找了琼州几个据说部族神灵很灵的巫医,准备让巫医给公主看看。

    却被驸马挡在了门外,不许巫医进去。

    我气得再也顾不得他是驸马,破口大骂,说他是不是想趁机谋害公主。

    驸马让人将我赶走,不要在这里大喊大叫吵到公主,然后便将自己关在公主房间,除了大夫,不让任何人进去。

    我冷静下来后,也知道自己是病急乱投医了,但对驸马不让巫医进门的芥蒂却仍在——我觉得人在心急时犯蠢才是正常的,像驸马这般,这时候了还能衡量真假利弊的,甚至连试试都不试试的做法,只能说明——他没有真的急。

    我就这样一边焦急,一边心怀芥蒂地等待着。

    一直又等到了三天后。

    终于等到了好消息。

    看到公主终于坐起来的模样,看到她虚弱地对我笑地模样,我哭地一把鼻涕一把泪。

    于是,直到离开公主房间,才惊骇地发现——

    那个一直站在公主身旁,握着公主的手,守了公主三天三夜,我却因心怀芥蒂,甚至直至此时仍旧怀疑他存心谋害公主因而刻意不愿看他的男人。

    白了头。

    还不到四十,脸上一点细纹没有的驸马,白了头。

    那满头白发,竟比病床上公主的白发还多。

    我想问发生了什么,却被小御医赶紧拉出了门。

    临出门前,我听到公主轻柔的话声。

    “你怎么……变成这样了啊?”

    “变成这样,你会嫌弃我吗?”

    公主笑了笑。

    “说什么傻话呀。”

    “嗯,我也觉得是傻话,你怎么会嫌弃我,就像……”驸马笑了下,没有说下去,但我当时便脸一热,猜到了驸马后面的话。

    ——公主不会嫌弃驸马,就像驸马不会嫌弃公主。

    看到那白发,我终于明白,不是只有大喊大叫和犯蠢才是着急,亦不是不露声色便是不在乎。

    最后,噙着泪,轻轻为他们关上房门时,我听到两人最后的对话。

    “所以,为什么头发会变白啊……”

    “大概是因为,我太害怕了。”

    “嗯?”

    “我只怕……不能与你共白头。”

    *

    果如小御医说的那般。

    那次大病之后,公主的身体便再没有那般凶险过,而在精心调养和锻炼下,平日里身子骨更是比许多四五十岁的人还好,这样的光景,一直持续到了又过了十年,公主七十岁时。

    七十岁啊。

    人生七十古来稀,七十岁,已是难得的高寿,且公主这一生,虽然有些坎坷,但终归是极尽尊贵殊荣的一生。

    或许唯一的遗憾,便是始终没有子嗣,但此时的琼州,乃至广交一带,乃至全天下,谁人不知乐安公主之名,谁人不敬仰爱戴乐安大长公主?

    遥远的京城,有人在皇家太庙为她始终留下位置,让她得享整个皇室子孙后代香火,眼前的民间,早在她六十岁病重那年,便有百姓自发为其建生祠,倾全州之民日夜为她祈福,哪怕痊愈后,亦香火不断。

    哪怕她没有亲生的儿女,但那些记着她念着她的人们,他们会生下孩子,他们的孩子又会生下孩子,她的生祠矗立着,她的故事流传着,她得享的香火,她的名字留存于世间的时间,远比大多数人都要多都要长久。

    公主对我说,她这一生无憾了。

    从初生的朝阳,到终将落幕的夕阳,她已经走到了人生的下山路,她上过山,到过顶峰,遇到了同道而行的人,又一起走过了那么长那么长的一段路。

    她十分知足了。

    即便立时死去也无憾了。

    可是,有人有憾啊。

    公主七十岁这年,驸马四十六岁。

    不过比两人初遇时公主的年纪大了五岁。

    和公主不同,驸马的身体一直很好,除去那次急白了头,之后也一直身体很好,四十六岁的人,头上生了华发,脸上长了皱纹,然而啊,驸马那人,和公主一样有着最清澈的眼,和公主一样有着最温柔的心。

    所以,他依然风华正茂,他依然魅力不减,他离死亡好似还很远很远很远。

    可是他的爱人,却似乎已经要离开这世间。

    七十岁大寿一过,公主的身体便一天不如一天。

    小御医束手无策,私下跟我说,公主如今便是一天一天挨日子,运气不好就今年明年,运气好,也就至多三四年。

    但,挨日子总是痛苦的。

    不同于六十岁那次的来势汹汹形势凶险,这一次,公主便好似那关节朽坏的马车,看上去还能拼拼凑凑支撑些日子,但支撑下去的每一日,那些断裂朽坏的关节处,都发出酸倒牙的咯吱响。

    此时的活着,简直是受罪。

    但公主仍旧每日微笑着,勉力支撑着。

    “起码再活四年。”她说,“等到睢鹭五十岁。”

    “不然太早抛下他,我怕他哭鼻子。”

    可是公主啊,即便四年后,对那个人说,也太早太早啊。

    而您离开他,他又岂止是哭鼻子而已。

    于是,我第无数次地痛恨,痛恨这两人为何不能生在一个时候,痛恨他们的生辰年月为何有那长达二十四年、整整两轮干支的漫长间隔。

    只是,这次再不是因为那什么外人眼中是否般配,是否恩爱,是否是人人羡慕的神仙眷侣。

    而只是因为,这样漫长的时间,对这两人,都太残酷。

    就这般,一天又一天,一月又一月。

    公主做到了。

    她痛苦地,却又快活地,挨到了自己七十四岁,挨到了驸马五十岁。

    然后,便再也挨不下去。

    最后的日子,驸马一直守在她身前。

    他早早便将政务几乎全分派到手下人手中。

    他培养出了许多人,他终于可以不再为政事所累,他终于可以安安心心每日守在公主床前,在她少有的清醒时刻和她轻声说笑,和她喁喁细语,和她一起回忆过往的点点滴滴,桩桩件件。

    可是,我知道,他亦知道,公主更知道。

    这一次,不再会有十年前那样的好消息,不会再有一个十年等着他和她。

    我清楚记得,那是一个好日子。

    黄历上写着:百无禁忌,诸事皆宜。

    公主又清醒过来,精神还难得地很好,说了很多话,最后,又让驸马将她抱出去,抱到了海边。

    那日琼州的天也特别好,午后照旧下了一场阵雨,雨停后,天如碧玉一般清澈透蓝。

    公主没有再让驸马抱,她站立着,已经全白了的发随海风飘着。

    她头顶蓝的天,眼前映着蓝的海,蓝天蓝海之间的人,她站在白沙上,好似被日头披上,又好似被白沙反射上一层发光的纱,闪闪发亮,熠熠生辉。

    她朝驸马说了什么,我听不到,只看到她那灿烂地比头顶白日、脚下白沙还光洁耀眼的笑容。

    我看到她身躯缓缓倒下,倒在驸马怀里,看到驸马似乎愣了下,然后缓缓地、缓缓地抱住她,抱着她坐在了沙滩上,仿佛她只是睡着了,只是暂时休憩一下,便让她那般在他怀里,倚着他的肩,安静地朝着大海坐着。

    我的眼睛再看不到其他,再听不见其他,我只想着,那个天底下最漂亮最好的公主走了,无憾却又有憾地,走了。

    害怕惊动那两人,我无声嚎啕着,流着泪,直到无泪可流,直到那白灿灿的日头从头顶正中滑向了西方,在海面燃起一片瑰姿诡艳,仿佛要将整片海都烧干的火烧云,直到那火烧云也烧干了,云霞融于海面,日头落入海水,月亮升起来,星星亮起来。

    这诸事皆宜百无禁忌的一日,彻底消逝了。

    我踉跄着,趔斜着,眼睛酸痛又朦胧地走向他们。

    我不想打搅他们,可我看到潮水涨起,我听到远处传来忧心的人们找寻他们的声音,我知道相拥相伴再久也终归要分别。

    于是我走上前,和那些随着潮水爬上岸,在他们身边好奇地探头探脑的海龟海鸟一起,轻轻地走到他们面前。

    然后,我看到了天底下最美的两张脸。

    他们脸上爬满了皱纹,他们的发丝银白如月,他们再没有年轻时光洁的皮肤和俊俏的容颜。

    但他们头挨着头,肩并着肩,面向大海,背对群山,脚踩白沙,头顶皓月。

    他们嘴角挂着最安详静谧的笑。

    他们永远停留在了这一刻。

    *

    李臻,无字,小名臻臻,京城人氏,生于丁酉年腊月,卒于辛亥年七月,享年七十四岁。

    睢鹭,字白汀,宋州襄邑人氏,生于丁酉年腊月,卒于辛亥年七月,享年五十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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