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8章 心结(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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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98章 心结

    清思殿的后面有一个蹴鞠场,只是已经荒芜了很久了。

    薛白入主大明宫以来几乎就没在这里踢过球,但有时会过来跑马。

    因为场地够大丶容不下刺客,随侍的宫人们可以放心让他独处,这令他觉得偌大的宫城像是只有这里才只属于他。

    这天,颜真卿过来时,薛白正在费力地把一块巨石搬到树荫下。

    「陛下在做什麽?」

    「搬条凳子。」

    颜真卿忍俊不禁道:「宫殿里多的是舒服的凳子,陛下何苦非要搬一块硌人的石头?」

    薛白一时也答不上来,但也没停止手上的动作,等终于把那块巨石搬到树干边了,他已是满头大汗。

    舒了口气,在石头上坐下,他才答道:「因为我就是想坐这里。」

    「陛下只需吩咐一声,自然有人搬好。」

    「不想让太多人过来。」薛白道:「丈翁养过猫吗?」

    「没有。」

    「猫与你再亲,它也需要有个地方只属于它自己,也许,人也一样。」

    「全天下都是陛下的领土。」

    「不过是那麽一说罢了,赋予君主权力的说法。」薛白道,「我能躺的也不过是这几尺之地,宫城里每个地方都有人在眼前走来走去,不管是睡觉也好丶洗澡也好,这里安静些。」

    颜真卿摇了摇头,对薛白奇怪的癖好不以为然,说起了正事,道:「灵武的消息回来了。」

    薛白今日不在宣政殿待着,独自跑到这里来,似乎是对这件事并不关心,但闻言还是脸色凝重了些。

    「仆固怀恩反了吗?」他问道。

    也许是因为在这个场合下,颜真卿没有恪守臣子该有的恭谨,不仅没有马上回答,而是反问道:「陛下不是很确信仆固怀恩不敢反吗?」

    「哪有什麽是确定的。」薛白道:「事情在没发生之前,谁都不能预料到结果。」

    他一直以来表现得非常坚定,说白了他只是知道原本唐廷纵容藩镇的做法是错的而已,可自己做的是对是错,他其实也不知道。

    「陛下不猜猜?」

    「丈翁就直说吧。」薛白道,「这件事我是力排众议,若错了,也做好了承担后果的准备。」

    「他没反。」颜真卿从袖子里拿出奏摺递上前,道:「这是郭子仪的奏章,仆固怀恩父子已交出兵权,奉旨回京了。」

    薛白接过看了,郭子仪的行文很简练,丝毫没提仆固怀恩的小动作,只说了结果。

    另外提了一句仆固怀恩患了背疽,因此耽误了政务,导致朝廷对他有了误会,实则他忠心耿耿。

    事情以如此平淡的方式了结,很多情绪似乎都迅速消退了,那些争论不休的声音一点点小了,直到渐不可闻。没有谁赢也没有谁输,好像一开始就没有起太大的波澜。

    就只是朝廷召仆固怀恩回朝,仆固怀恩领旨了而已。

    「那就让郭子仪领朔方军出兵河西吧。」薛白道。

    「政事堂已拟了旨。」

    「好。」

    颜真卿没有离开,又道:「仆固怀恩不日就要到长安,他的背疽,李遐周似乎有办法一治。」

    薛白摇了摇头,道:「治不了。」

    「陛下,不论仆固怀恩做到何等地步,在明面上看来他并未谋反,而是奉旨即归京,可以作为藩镇的表率。」

    「朕知道,从结果上看是这样。」

    「如此,陛下若能遣人治好他的背疽,各地节度使亦可体会陛下的圣德,知进京是好事而非坏事。」

    薛白听了,依旧摇了头,淡淡道:「治不了。」

    颜真卿道:「仆固怀恩气量小,若陛下展示大度,怀仁于他……」

    薛白抬了抬手,止住了后面的话,道:「不论明面上的结果如何,朝廷有朝廷的态度。」

    此事已无关于他对仆固怀恩大不大度,若真能治好了仆固怀恩的背疽还无妨,可若治死了又如何?藩镇们会说朝廷把人召到长安弄死了。

    眼下已经不是需要朝廷一直去笼络人心的时候,而是整肃纲纪的时候。

    ~~

    离开大明宫之前,颜真卿又求见了皇后。

    虽是父女,他与颜嫣相见时因是在殿内,反而比见薛白还多了些繁文缛节,甚至还要见礼。

    颜嫣才不受她阿爷的大礼,直接让宫人把李祚牵上前,笑道:「知阿爷其实是想见这孩子,给你带来了。」

    「祚儿见过阿翁。」

    两岁多的孩子奶声奶气地学着行礼,颜真卿看着也心疼,偏是抚着长须,摆着严肃的神色来,教导这个小小的储君。

    永儿如今也被封了个才人,依旧跟在颜嫣身边,在一旁看着都替李祚感到委屈。反而颜嫣能坐得住,笑看了一会,才让永儿把李祚带下去。

    怪的是,分明颜真卿对李祚最严厉,李祚却最亲近他,抱着他的腿,死活不肯下去,哇哇大哭。还是颜嫣板着脸叱了两句,才让这孩子噤声,老老实实地下去。

    父女俩这才能叙上几句话。

    颜嫣莞尔道:「看阿爷整天板着脸,君君臣臣的,像是没把他当成外孙。」

    「他先是大唐的储君。」颜真卿不无忧虑地道:「你们啊,还是太纵着他了,我近来为东宫物色了几个先生。」

    颜嫣反正就是笑应下来,却没说薛白可不是这想法。

    她也不知薛白是什麽想法,但反正是没有现在就极力培养储君,始终是一副「让孩子能健康快乐成长」之类的态度,某一次甚至还说过「百年之后的事,谁说得准呢?」

    有时她私下猜想,或许是薛白人生二十多年都姓薛,却让孩子姓了李,所以有些不自在。

    她还为此笑话他太拧巴来着,他却是洒然一笑,道:「姓什麽不重要,我不过是不想他一辈子被人操控了。」

    颜嫣大概能明白薛白的意思,大概就是,李隆基送了「李祚」这个名字,当然不是出于好心,而是要利用这孩子保证李唐社稷的延续。

    可她觉得,既然送了她儿子一座江山,利用了就利用了。

    当时她就怼了薛白一句,道:「若这小东西愿意被操控,那你非要与他拧着来?我看,你才想要操控他。」

    这话极有道理,这之后,薛白就没在儿子的教导上与颜嫣唱过反调了,由着她与颜真卿给李祚从小就教各种东西。

    当天父女二人谈过了李祚的学业规划,颜真卿迟疑片刻,还是问道:「圣人近来可是有烦忧之事?」

    「无非是西北之事。」

    「除此之外呢?」颜真卿又问道。

    颜嫣笑道:「除此之外,别无其它烦忧。」

    颜真卿道:「今日见圣人独坐于蹴鞠场。」

    「阿爷想多了,不过是他嫌国事繁重,忙里偷闲,跑去透口气罢了。」

    「如此便好。」

    见过了颜真卿,颜嫣思量了一下,已是若有所悟。

    ~~

    是夜见了薛白,颜嫣便支开旁人,点了沁人心脾的香,等夫妻二人上了榻,似不经心地道:「阿爷今日说你有心事呢。」

    「因为我在蹴鞠场边搬了块大石头?」

    「为何搬块石头。」

    「坐着乘凉,看看云,吹吹风。」

    颜嫣笑道:「太液池边的赏心亭你不坐,非要自己搬块石头,无怪乎被说。」

    「那些宫人一看我坐在太液池边,便偷偷跑去准备瓜果,以备我万一吩咐了,我若叫他们别准备,他们又要惶恐不安,担心是不是上次的瓜果不甜,不如我自己坐着自在。」

    「可当这样的皇帝,不就是郎君一心想要的吗?」

    「是啊。」薛白也笑了笑,道:「我贪心,都想要。既想要皇帝的权,又希望我想自在的时候就有自在。」

    「我知道。」颜嫣道:「我就是奇怪,为何这般小的一件事,阿爷会多问一句?他往日却不会在意这些小事。」

    薛白听了,知道颜真卿察觉到了他的某种情绪。

    但没关系,他已经想通了,大可与颜嫣直说无妨。

    「丈翁是担心我像仆固怀恩一样钻牛角尖。」

    「嗯?」

    「就好比仆固怀恩一事,随着朝廷安定,早晚是要收了他的兵权,让他进京安度晚年的,他等到这一刻想到就这麽放下兵权太委屈了,想与朝廷掰扯清楚,太晚了。人要向前看,总纠结于过去的是非对错没意义。」薛白道:「于我,也是一样的。」

    「何处一样?」

    「如今社稷逐渐安定下来,国事步入了正轨……丈翁希望我向前看,不要执着于过去,那些是非对错已没有意义。」薛白道:「我既得到了他以及诸多良臣名将的辅佐,把大唐治理好,比什麽都强。」

    这一番话云山雾绕的,又不把具体问题说出来,颜嫣当然没听懂,但她竟还是领会到了一部分。

    她想了想,举了个例子,道:「就好像我们的孩子名叫『李祚』,你不喜欢这个名字,因为是玄宗皇帝起的。」

    「是。」薛白道:「但不重要了。」

    他停顿了一下,才道:「确实不重要,姓也好,名也罢,不过是小节而已,就像是宫人手里捧着的瓜果,朕开口让她们送了,她们才能送,没什麽好不自在的,想通了,也就豁然开朗了。」

    颜嫣问道:「你在蹴鞠场,就在想这些?」

    「嗯,这一切本就是我要的,没什麽好拧巴的了。」

    薛白拍了拍颜嫣的背,略过了这个奇怪的话题。

    最后,他喃喃自语了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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