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天灾人祸(1/2)
隆武六年,卫宅。
宅院里忽然一阵鸡飞狗跳,一个小小的身影穿堂绕柱,奔得飞快。后面管家紧紧追着,不断
叫着:“慢点,慢点哎!小少爷,小祖宗!你要是摔一跤,可不是要了我的老命吗?”
男孩正是卫渊,虽然今年才刚满三岁,可是生得异常高大,山间乡下农户孩子又普遍瘦小,
所以看起来已经比镇上许多七八岁的孩子还高。
这时正堂飘出阵阵饭菜香气,奔跑中的小卫渊如同被渔线凌空钓住,立刻转了个方向。
正屋中卫大善人和两房夫人坐在桌旁,饭菜已经摆好。桌上有两个陶盆,一个放着几张炊饼
和褐色的杂粮馒头,另一个盛着黄色的杂谷粥。桌上摆着四碟菜,分别是腌豆,咸萝卜,炒萝卜
丝和一小碟腌过的野鸡。
这就是县里大户卫大善人家的午膳了。
小卫渊早就饿得狠了,掰开一个快比自己脑袋大的馒头,把鸡肉填进去,然后埋头苦吃,转
眼之间就吃得干干净净。一个馒头却还不够,又吃了两张饼和一碗粥,这才算饱。吃好后他就跳
下凳子,向卫大善人和两位夫人行了个礼,就一溜烟地出门去了。
卫大善人和两位夫人基本没动筷,直到小卫渊吃饱出屋才开餐。三夫人就道:“渊儿真是长
得快,现在饭量就跟大人一样了,又懂礼仪,就是不爱说话。要是四妹还在……”
二夫人赶紧拉了拉她的袖子,三夫人立刻醒悟,赶紧住口。
屋外的小卫渊脚步停了一下,然后又像什么都没听到一样向前院跑去。一路上遇到的老妈
子、丫鬟和下人看到他都是避让行礼,但是远一点的地方,下人们悄悄地议论声却一一传入卫渊
的耳朵里。
“小少爷长得真是快,饭量比大人都多,就可惜没了娘。”
“小声点!老爷说过不许让小少爷知道这事。”
“这有啥的?谁不知道四夫人生下少爷没多久就跟人跑了?老爷只说夫人死了,还装模作样
地立了个坟。可这能瞒得过谁?”
小卫渊脚步不停,出了后宅,来到前院。前院颇为嘈乱,长工、伙房工人、家丁往来穿梭。
他走进前院一处空地,空地上摆着些石锁枪棒,平时是护院家丁操练的地方。刚走进空地,
就又听到了窃窃私语。
“小少爷倒是生得好相貌,就是跟老爷不太像。”
“你说,会不会是四夫人和外人生下的野种……”
“小声点!”
“怕什么,附近无人,谁会听见?”
卫渊想要把那些声音屏出脑海,可怎么都能听得清清楚楚。偷偷议论的是十丈外的两个护院
家丁,隔得远,他们说话又轻,正常情况下确实不可能被别人听去,但卫渊偏就听得清清楚楚。
实际上不管站在哪里,大半个宅院里的动静,卫渊都听得到。
卫渊记忆中,在很小时候的某一刻,他忽然就听到了这些声音,然后听得多了,没过多久就
懂了大多数话里的意思。
乡下粗鄙,下人们私下议论主家的话,自然好听不到哪里去。
自从听得懂之后,卫渊就越来越沉默。他虽然能明白别人说话,但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要那么
说。
卫渊如往常一样来到石锁旁,提起平时常玩的十斤锁玩耍。但才拎几下,他就觉得身体里有
些发痒,这种从骨头缝里钻出来的痒,只有奔行或是负重时才能好些,只是此刻手里轻飘飘的石
锁已经不足以纾解。
小卫渊就走到不远处的大号石锁前,这方石锁足有五十斤,平日是家丁们操练用的最重石
锁。小卫渊双手捞住,用力一提,石锁已经微微离地。
这时远处忽然响起卫有财的声音:“放下,快放下!”
小卫渊转头,就看到卫大善人一路小跑过来,连声道:“怎么敢动这么大的石锁?伤了筋骨
怎么办?知道你喜欢玩这个,我让人专门给你打了个好的。”
说着,卫有财就拿出一个汉白玉打成的小石锁,玲珑精致,足有一斤。
小卫渊无奈接过玉锁。
虽然这东西在手里几乎没有份量,但小卫渊能感觉到父亲的关切。所以虽然不情不愿,他还
是离开了那方石锁,装模作样地把玩小玉锁。
卫有财又给卫渊擦了擦汗,这么一通折腾,他自己倒是弄得一头汗水。他眯着眼睛向天上望
去,空中万里无云,火辣辣的日头当空悬着,把流火一样的光热投向大地。
卫有财让小卫渊自己去玩,就把管家叫了身旁,问:“今天是立夏了吧?”
“老爷,昨天就是立夏了。”
卫大善人皱眉道:“这就立夏了?田里的情况怎么样?”
管家苦着一张脸,道:“庄稼正是结穗的时候,但过去两个月就下了一场雨,根本活不了
啊!现在靠山的田都绝收了,临着通河的还好一些。只是从河里取水也是个要人命的话,下边村
里已经累死两个人了!”
“备驴,去村里看看。”
片刻后,卫大善人就带着管家和一个家丁向着谷口方向而去。从卫宅到谷口只有八里地,出
了谷口就是下河村,那里临着通河,有全县最好的田亩。若是再不下雨,下河村恐怕就是整个邺
县惟一有收成的村子了。
出了宅门,入眼就是一片亮晃晃的黄色。
田是黄的,路是黄的,树是黄的,山也是黄的,连风都是黄的。
放眼望去,只有卫家院子后面那棵古树还郁郁葱葱,成了这方天地惟一一团绿色。其实要不
是日日夜夜都有家丁守着,这棵大树也早就秃了:一个晚上,树皮就都能让人剥了去。
忽然来了团风,卷起黄朦朦的沙尘,糊了卫有财一脸。
卫有财连吐了好几口,才吐光了嘴里的土。他抹了把脸,从驴上跳下来,走到路两旁的地
里,伸手在田里用力挖了几下,挖出的全是干土,土垄上的禾苗已经全枯。
卫有财撑着双膝、艰难地站了起来,管家赶紧过来扶住。
卫有财喘了几口气,问:“租户家里的情况都怎么样?”
“老爷,前年还只是热了些,去年雨水就没多少了,田里歉收,朝廷又没减赋,各家各户不
只吃光了存粮,多多少少都还欠了咱们一些粮。今年看这样子多半要绝收,但咱们家存粮也不多
了,恐怕要死人……”
卫有财脸色阴沉,道:“再不赈灾,就来不及了。县里有什么消息没有?”
管家说:“前几天我专门到县里找了衙门里的赵师爷。师爷说上面还没有赈灾的消息,然后
今年还要再加几样税。名头好像是什么步甲税、征蛮税和牛税。”
“啥,牛税?”卫大善人掏了掏耳朵。
“牛税。”二管家点头。他当时就跟师爷确认过好几遍。
卫有财诧异:“咱们县里有过牛?”
二管家说:“至少过去几十年,没听说过有牛。”
其实不只是邺县,冯远郡自古以来都没有牛。此地毗邻南方大山,地气独特,耕牛难以存
活,农活用的都是一种形似驴,但比驴略小的丁骡。不说冯远郡,整个纪国有牛的地方也不过十
中二三,不像北方诸国耕牛遍地。
“都没有牛,还征什么牛税?”
二管家看了看卫大善人的脸色,小声说:“师爷说,就算没有牛,也不妨碍朝廷征牛税。”
卫有财沉着脸问:“到底怎么回事?”
“赵师爷说最近朝廷启用了一个北方来的大儒,一手文章非常有名。那人来了后就开始变
法,提了个‘匀税入丁’的法子,就是按人头收税。每有五十户,就算大家伙有一头牛,就得交
牛税。据说渔民和跑船的船工也都得交牛税。”
卫有财气极反笑:“真是什么妖魔鬼怪都给爬出来了!会写文章?会写文章能干出这种缺德
事?”
管家也愤愤地道:“说不定就是因为会写文章,所以才能这么缺德!”
卫有财骂了几句,就沉默了,好一会方道:“回去吧。”
“不去下河村了?”
“不去了。过不了多久就要变天了,你跑一趟山里,把老六叫回来。”
管家吃了一惊,问:“要把六爷叫回来?”
“大灾之年,肯定会有流民。没有老六,咱就得逃荒了。”
管家脸色变了,不敢多问,牵着驴,顶着流火的太阳回到了宅院。
赵师爷的消息果然灵通,没过两天朝廷加税的旨意就到了县里。邺县地处偏远,旨意是到得
最晚的,其它地方早半个月圣旨就到了。一时间处处民怨沸腾,自也有许多人眼见活不下去,就
开始琢磨其它的活路。
雍州这地界,自古以来就没有肯老老实实饿死的良民。
这日清晨,小卫渊吃过早饭,就又向家丁操练的空地奔去。才刚跑到空地边缘,忽然空中降
下一双大手,把他腾云驾雾般地抱了起来。
这是一个满脸横肉的光头大汉,右脸上一道长长的刀疤。大汉举着卫渊,恶狠狠地盯着他,
面相凶恶。
小卫渊左右看看,发现自己的位置比平时被别人抱着时高得多,看到的都是众人的头顶,顿
时大乐。
光头大汉把卫渊的小脸扳回来面对自己,奇怪地问:“你不怕我?”
小卫渊疑惑道:“为什么要怕你?”
虽然是初次见面,但卫渊能感觉到在这个庄院里,光头大汉是除了卫有财和管家外,第三个
对自己充满喜爱的人。所以不管这光头如何龇牙咧嘴,小卫渊都只觉好玩。
光头大汉哈哈大笑,说:“好小子!走,咱们去找你爹!”
大汉抱着卫渊,走到角楼处。卫有财此时换上了短衣,手里拿着张猎弓正在试弦。只不过卫
老爷明显四体不勤,没拉两下就累得气喘吁吁,不得不放下。
光头大汉走到卫有财面前,道:“大哥,我回来了!”
卫有财仰起头,看看比自己足足高了一个头的大汉,再看看安静坐在大汉臂弯里的卫渊,疲
惫的脸上终于有了笑容,说:“老六啊,回来就好!”
光头老六道:“我来的路上已经看到不少流民,都是从东北方向而来。大队已经到了三十里
外,怕是有几千人,而且里面有人领头。”
“他们现在什么境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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