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一百六十三章 寓言(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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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姜赦只是眼睁睁看着吴霜降提笔编写史书,好像是个看热闹的局外人。

    既然选择让吴霜降写史,就等于陈平安主动让出了「名」给吴霜降。

    这篇「史载」如何如何,别说是官家正史,内容简直比野史还野了。

    姜赦摇头笑道:「怎麽当的隐官,如此胆小怕事,怕那『贪天之功为己有』的嫌疑?还是怕担因果,不敢搅和到青冥天下的大乱之世?」

    姜赦自说自话,「如此说来,倒也能够理解几分,导致一座天下陷入乱世的罪魁祸首,位丶名丶实三者当中,就数空有其名的陈平安,最为吃亏。」

    吴霜降笑道:「我猜天上也有一篇名副其实的野史,是人间陈平安阵斩姜赦,篡位兼夺名,期间天外周密棋差一着,杀人不成反成盟友,助力颇多?」

    陈平安嘿了一声,倒是没有否认。

    姜赦愕然,如今读书人心真是脏!

    吴霜降说道:「陈隐官,你可以随便开价了。」

    今日一战,「凭空」多出两把本命飞剑,再加上他赠送的四把仿剑。

    作为剑修,相信炼剑一事,陈平安有的炼了。

    姜赦突然问道:「就不好奇,为何我会放弃……垂死挣扎?」

    陈平安说道:「我不问,到了夜航船,你也要主动解释,到时候只会更丢脸,都未必有人肯听一句半句的,岂不是倒灶。」

    姜赦顿时吃瘪不已。

    身为长辈,说你几句,怎麽还记上仇了。

    姜赦自言自语道:「你们三个若是实力弱了,死即死,输即输,逃即逃,结局该如何就如何。」

    「同样,你们凭本事,赢得乾脆利落,毫不拖泥带水,我落得现在这般处境,一无所有,不人不鬼,非神非仙,我当然认。」

    说到这里,姜赦神采奕奕,「除了未能以两种圆满姿态,掂量掂量郑居中一句『你死我活』的真伪,实属遗憾。其馀的,都很痛快。当然,诸多大道的无形压制,实在是恼人至极,姜某人未能恢复巅峰修为,却也在你们算计之内。兵家诡道也,理当如此。」

    「我这趟出山,先前撂下的豪言壮语,绝非假话,故意诓你一个年轻后辈。只不过我还有一条路想走,前提是明知第一条路走不通。你们只有成功拦路,劫道之后,才有我们现在的对话。」

    姜赦看了眼吴霜降,再看了眼姜尚真,说道:「大丈夫恰逢其会,在其位,容不得儿女情长,不是全不在乎,一味铁石心肠。这要比后世庙堂官场的尔虞我诈,山上仙府山下世族的联姻,光明磊落得多。」

    「既然如此,要麽由姜某人杀气腾腾,亲手翻开新篇第一页。要麽就让姜赦的名字,在旧篇写出一个鲜血淋漓的结尾。或是旧人杀新人,证明今不如古,或是新人斩旧人……」

    姜赦最后好像为自己盖棺定论,「胜负跟生死,都是自找的。」

    崔东山点点头。

    无此心性,无此气魄,姜赦就不是姜赦了。

    大概这就是老话所说的虎死不倒架。

    姜尚真叹息一声。

    不愧是兵家初祖,说话就是有气势,明明语气平淡,跟拉家常似的,旁人听着就是会动心。

    这要是能够被自己照搬丶化用在情场,岂不是所向披靡,哪家仙子侠女,能够匹敌?

    姜赦斜眼姜尚真,「你这家伙,真是狗改不了吃屎。枉费我先前高看你一眼。」

    姜尚真满脸无奈,总揪着我不放是吧?

    「但是你们也别高兴太早。」

    姜赦双手握拳撑在膝上,「想像一下,更换位置,你们若是那坐镇远古天庭的神祇之一,眼见那些蜂拥而至的炼气士,多如蝗群,密若蚁簇,身为神灵,作何感想?」

    吴霜降一抖袖子,幻化出姜赦所描绘的景象,众人恍若置身于远古天庭大门,在天看地。

    只见地上的生灵,全都聚拢在四个方位,开始登天。其中除了两座飞升台,犹有无数道士联袂飞升。

    广袤大地之上,如同铺就出璀璨星河,竟是要比天上的更为耀眼夺目,宛如道号「人间」的道士的一颗粹然道心。

    在无数「巫」的带领下,建造高台,点燃篝火,只是这一次他们不再是娱神酬神,祈求天的施舍和宽宥,而是祈求人间众生的。一处处火光先后点亮,古老的语言依次响起,大火燎原,接连成片,片片衔接,就出现了一条条蜿蜒火龙。

    姜尚真心神摇曳,喃喃道:「人间怎麽可能同时出现这麽多的自我……牺牲?」

    崔东山解答道:「因为我们不曾生活在那段苦难岁月里,我们也不曾经过万馀年全然自己做主的理所当然。有过人心舒展丶自然生发的一万年光阴,人间世道变了,有好有坏,就像白景说现在的道士,笑也不真笑,哭也不真哭,她的言外之意,便是我们道心复杂得我不是我了。就像姜赦会觉得现在的道士,算计人心一事,是要远远比万年之前厉害的,竟然可以如此既弯绕,且精准。」

    只说桐叶洲陆沉一役,当然有太平山老天君和玉圭宗荀渊这样的老人,也有姜尚真这种「中年人」,但是更多舍生忘死的,还是年轻人。

    兴许万年之前的人间,还是一位心思单纯的少年吧。

    姜赦看了眼打造出几个瓷人的崔东山,笑道:「创造人族之初,神灵并非没有自己的考虑,所以精心设置了几道关隘,防止这些蝼蚁在人间坐大,贪心不足,觊觎更多。」

    「比如,追求长生不朽,与天地同寿。」

    「人间尘土一般的蝼蚁,竟敢妄图跻身神殿。」

    「如何汲取人间最多的精粹香火,让神灵的无垢金身趋于永恒,又能够保证这些香火之源乖乖听话,地上的人,就要永远面对一件事物,『道』的未知和『心』的恐惧。」

    天威浩荡,神灵赫赫,不可揣测,不可捉摸。

    在「巫」的带领下,人间众生伏地不起,祈求天上的宽恕,渴望恩赐,避免责罚。

    心生恐怖,畏惧万分,不敢有任何违逆之心。

    「既然恐惧来自未知。那麽知道了,便觉平常。接下来,就不会认命,反而要生出不甘和叛逆心,就会有各种试探,想要知道种种边界在何处,这就是人性。」

    人族的身躯,是香火的承载之物。人心的痛苦,是虔诚的源头之水。

    神灵自然不会让人族寻见痛苦的源头,人间初始,大地之上,忙于生存,忙于私欲,忙于犯错,忙于内斗。

    人性是一碗浑水。可正因为浑浊了,便有了生气。

    神性是一碗清水,神灵和神位只是那只装水的碗。

    南岳山君范峻茂,当她这位神道转世,遇见持剑者降临人间,范峻茂当时可有任何反抗之心?没有,心甘情愿,引颈就戮。

    姜赦说道:「毫无徵兆的无妄天灾,大地之上的诸多祸殃,肉身的不断腐朽和各种疾病,妖族在内一众食肉者生灵的横行无忌,都让人族在最大的恐惧之外,生出了一种最多的情感,终于有一天,它压倒了痛苦。」

    崔东山说道:「是愤怒。」

    姜赦笑道:「郑先生身上,好像就没有『愤怒』这种情感。」

    崔瀺当然很厉害,跟郑居中很像,但是姜赦绝对不会觉得那头绣虎身上,没有「人味」。

    正因为姜赦能够从崔瀺身上,感受到一种无言的极大的愤怒。

    这种巨大的沉默的愤怒,让崔瀺如同一轮放置在人间的烈日。

    只是崔瀺太骄傲了,从来不屑诉诸于口,从来不想被人理解。

    郑居中则不然。

    如果不是极为清楚三教祖师和小夫子的道,绝不会让人间重蹈覆辙。

    姜赦都要误以为郑居中是那尊至高神灵的一部分天道再现。

    姜赦的这种错觉,其实白玉京余斗身上也有一定程度体现。

    郑居中的智慧,余斗的理性。

    说一尊神灵如何人性饱满,褒贬不一。

    但是说一位炼气士,修道修得毫无人性,肯定是在骂人。

    陈平安说道:「在恐惧丶愤怒丶欲望等等,在它们之前,或者说之下,人性真正的底色,可能是饥饿。」

    郑居中轻轻点头。

    「为了防止我们的僭越,越来越『非人类神』,远古神灵设置了几道关隘。」

    姜赦说道:「第一,人族诞生之初,既有求生的人性,却有暗藏一种求死的本心。不必细究,放眼人间,随处可见。放纵种种欲望,不知节制,口舌之欲,暴饮暴食,男女欢好,索求无度,诸多此类,不知保全精神,空耗心力。七情六欲泛滥,不啻刀山火海,煎熬人寿。人性暗中存有求死之心,就可以限制大地人间的高度。」

    崔东山说道:「修道之人,讲求清心寡欲,远离红尘,不涉俗世,追求本来面目,认得真正自我,向内求,往天上走。总而言之,修道一事,就是违背人性的。『修道之士,已然非人』,一语中的。但就是对这一天大难题的最好解答。」

    「第二,『生即赴死』的身躯皮囊体魄,决定了人身寿命的长短。人族阳寿短,体魄脆弱,就变得可控,可能性就小。」

    「可若是人族过于孱弱,只能随随便便沦为地上妖族果腹的食物,就会导致香火稀少,人族的存在就没有意义。对神灵而言,这是个不小的悖论。所以武道,其实要比术法神通更早给予人间。但是金身境,就是瓶颈,不会给予人族更多。」

    武道金身境之上,便是远游境,人身能够如鸟雀御风「羽化」。

    因为人族御风,擅自离开大地,被神灵视为一种僭越。

    姜尚真好奇问道:「为何从来不会犯错的神灵,会改变主意?」

    如果人族一直受限制于有限的武道,却无神通术法。哪有后来的登天一役?

    崔东山说道:「周首席不就拥有一座财源广进的云窟福地?」

    姜尚真疑惑道:「有是有,可这跟我的问题有什麽关系?」

    郑居中解释得更加详细,「当你拥有一座下等品秩的福地,就想要将它提升为中等福地,成了中等福地,就又想要成为上等,有了上等福地,更想要洞天福地相衔接,天地接壤的格局了,便想造就出一座大道完备丶自行循环的小千世界,最后就想要三千小千世界,成就一座大千世界。」

    吴霜降补充道:「退一步说,就算你自己不想获得更多,自有身边的旁人希望促成此事。」

    姜赦继续道:「第三,远古天庭不会坐视不管,人间偶有例外的冒尖,天道和神灵,就要伸手掐尖。」

    「就像后世修士的转世,王朝的更迭,也是一种『天厌』的显化,用以辞旧迎新。万年之前,三教祖师他们这拨道士,终究无法完全用新道替换旧道,对很多『道统』,有所保留和继承,希望能够在『做主』之后,不断去改善和纠错,于是就有了……」

    吴霜降笑道:「河畔议事,由道祖牵头订立的那场万年之约。」

    「几座天下,连同蛮荒在内,都试试看,能否为人间找到某种最优解,让复杂的人性,与那纯粹的神性,当然还有同样可以称之为纯粹的兽性,在三者之间,形成一种微妙的平衡。」

    「看看人间休养生息万年之后,能否出现更为强大的『第二拨道士』。」

    周密觉得三教祖师失败了,彻底的失败。

    吴霜降突然问道:「姜祖师觉得呢?」

    姜赦笑道:「不好不坏,还凑合吧。」

    「一方面,让地上大只一些的蝼蚁,仅仅是大只的蚂蚱。」

    「另一方面,若是这只蝼蚁成了精,侥幸飞上了青天,也能补缺神位越来越繁多的远古天庭。」

    「所以一开始只是『天下』的两座飞升台,就有了新的作用,同时用来接引地仙成就神位。」

    姜赦所谓「天下」一词,作动词解。

    一种均衡。

    飞升台本是神灵降临大地的捷径,却成为有灵众生丶修行成神的唯一道路,登上飞升台,就是一场豪赌,不成的,未能登顶,彻底身死道消,化作劫灰,打落尘埃,重归陆地。成了的,终究是极少数。

    杨家药铺的杨老头,跻身十二高位神灵之一青童天君,他便是人间第一位登顶飞升境的人族。

    所以他又被誉为地仙之祖,且对人族持有善意。

    但是绝大部分远古道士,仍然不愿走上飞升台。如此一来,登天,受到了阻碍,道士不得不被迫横向发展,如水漫溢向周边,有了越来越多的道场洞府,如那剑尖朝天的荆棘丛生,一个个道士穷尽心力,仿造神通,钻研出更多的术法。俗子聚集的城池越来越多,虽然略显粗枝大叶,但却生机盎然。

    道士们占据洞府,汲取天地灵气,可既然终究有大限将至的一天,便开始寻求道统法脉的传承,收取没有血缘关系的徒弟,就此开枝散叶,将那术法神通一一记录在册,让自己的「道」传承下去,就像让生命得到另外一种方式的延续。

    城池的墙头,越来越高,城里边的人族越来越多,就有了后世规矩丶礼数丶律法丶乡约的雏形。

    人间大地处处是界线,纵横交错。有了默认的「道德」,自然而然便分出了善与恶。

    穿上了足够保暖御寒的衣裳,就开始追求与生存无关的漂亮,华丽,美好。

    相较于近乎永恒不朽的神灵,大地之上的人族,好似方生方死的短暂寿命,求道之心的摇摆不定,相较于广袤无垠的天地,自身的渺小感觉和虚无感受,语言和文字的出现和发展,更是让人族内心出现了层层递进的饥饿,以及疲倦。

    「随后第四道关隘就出现了。人族先是打熬体魄,强大肉身,再是修行术法,如果说寿命可以延长,人性也能够受到去芜存菁,存在姿态,越来越接近神灵。陈平安所谓的『饥饿』,就被无限扩大。最早人族杀妖族,是为了生存,人族杀人族,远古道士之间的争斗和厮杀,则是为了更快丶更早丶更高成为人间的另类神灵,一层层的境界,有一道道的瓶颈,最关键的,就是随之浮出水面的心魔,出现了道士们的影子。」

    「但是,人间那位第一位道士,他的出现,便是最大的变数之一。」

    「是他教了道士们原来道可以如此修,路可以这般走。大可不必你死我活,走那独木桥。」

    「一开始他的传道,并不明显,只是随着岁月推移,越来越多的道士,觉得他才是对的。」

    「最后,第五,还是人族的总体数量,没有这个打底子,还敢奢望登天,跟那些神灵掰手腕?你们以为如今几座天下,就算人口繁多稠密了?」

    姜赦冷笑一声,「相较于远古完整的人间,如今生灵的规模,简直就是濒临灭绝的存在。」

    香火鼎盛,越来越多,远古天庭随之涌现出了一大批崭新神灵。比如职掌姻缘,负责生死丶掌管鬼物等等。天庭神灵越多,就越需要精粹香火。只说在人间视野中,那些或明或暗的天外星辰,如盏盏灯,万古长明。它们除了是神灵的无数尸骸,亦是被视为「神灵候补」人族的本命。后世修士钻研出来的星象牵引术。祖地疆域之外,天外每一颗星辰,都是一个人族的本命。只是后世创造出这门道法的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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