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一百七十章 青衫落座(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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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座凉亭的名字很长,「长生长乐放眼看青山同不老」亭,不远处还有座「亭」亭。

    魏檗笑问道:「那条剑光是怎麽回事?动静也太大了些,莫非小陌先生?」

    其实不光是北岳披云山地界,其馀四岳的新晋神君,当时也都下了一道严令,不许诸司衙署和辖境神灵三字探究此事,不可聚众妄议此事,一经查实,下次察计,一律作降低一等评定。

    山水神灵可以缄默不言,却管不住山上修士的议论纷纷,莫非是落魄山那位年轻隐官又?一洲山水邸报都忙碌起来了,正阳山那边剑仙们的心情可想而知。

    陈平安没有着急回话,落座凉亭,翘起二郎腿,抖了抖长褂,显得优哉游哉,十分闲适。

    魏檗坐在对面,「别磨磨唧唧的,给句准话。」

    陈平安笑道:「小陌已经是十四境了。」

    魏檗虽然心中早有结论,可等到听到这个消息,还是被震撼得无以复加。

    飞升境与十四境的差别到底有多大?天壤!

    合道成功的难度又到底有多大?以山填海!

    魏檗背靠栏杆,沉默许久,懒洋洋道:「舒坦。」

    突然听到陈平安喊了一声「魏檗」。

    魏檗停下脚步,疑惑转头,「嗯?」

    陈平安坐直身体,伸手握拳,敲了敲心口,再屈指敲了敲额头,说道:「这麽些年,谢了。」

    魏檗愣了愣,笑骂一句,「矫情。」

    大步离去,举起手臂,背对着昔年的草鞋少年,耳坠金色圆环的昔年土地公,晃了晃手掌。

    一切尽在不言中。美好的画面,温暖人心。

    不料陈平安冷不丁来了一句,「魏神君借走的那幅《仙人步虚帖》?」

    魏檗转过头,问道:「什麽借?什麽贴?劳烦陈剑仙说大声点?」

    陈平安笑着站起身,快步走出凉亭,与魏夜游勾肩搭背,「怎麽还生上气了呢。」

    魏檗抖肩甩掉那只手,「别介啊,咱俩关系又不熟。我这就去取步虚贴,让人送给陈国师。」

    陈平安哈哈大笑。

    魏檗也觉得自己矫情了,却仍然板着脸,并肩走出几步,也是忍俊不禁。

    一起散步,说了些事情,陈平安让魏檗帮着留心马苦玄的那个关门弟子,如果他返回北岳地界,就让他来趟落魄山,直接去扶摇麓道场找自己。柴刀少年曾经在剑气长城的城头,就当着马苦玄的面,问陈平安还收不收徒弟。陈平安当然不是要抢马苦玄的嫡传弟子,只是要给少年传下一篇雷法道书。

    再就是询问魏檗,能不能让北岳礼制司那边,给青梅观的周琼林发出一道请帖,邀请她去披云山「取景」。再顺便提一下,去落魄山游览也可以,不过她得答应一事,镜花水月的收入,得与落魄山五五分成。

    第一件事简单,听到第二件,魏檗笑道:「如果没有记错的话,那位周仙子的镜花水月,山上风评……实在一般。那些老古板和卫道士们是绝不会喜欢她的,你为何要主动拐弯抹角邀请她来我们这边?」

    陈平安笑道:「随缘。」

    魏檗懒得打破砂锅问到底,说道:「还有什麽事情,国师尽管吩咐便是。」

    陈平安说道:「我先前跟绿桧峰的蔡金简,谈好一桩买卖,结果到现在落魄山这边还没有收到五十斤的云根石,两百筒的云霞香,我总不好飞剑传信一封,跟催债似的,不太妥当。不如你出面帮忙催催?」

    魏檗反问道:「你寄信催促欠妥当,我一个跟这桩买卖八竿子打不着的,飞剑传信就妥当了?」

    陈平安置若罔闻,自顾自说道:「魏神君可以在信上,再顺便与那双喜临门的黄钟侯,道贺几句?呵,我可是当了一回好月老。说实话,黄道友得跟我道谢才对。」

    耕云峰黄钟侯,不但成为云霞山的山主,还在自己的牵线搭桥之下,终于与武元懿喜结连理,成为道侣。

    魏檗顿时来了兴致,说道:「怎就是当月老了,给仔细说道说道。」

    陈平安便笑着将自己是怎麽跟黄钟侯蹭酒喝丶黄钟侯如何威胁自己丶自己又是「仇将恩报」如何牵红线的,娓娓道来,说给魏檗听了,魏檗听过也觉有趣,大笑不已。

    走到了「亭亭」附近,双方难得如此清闲聊天,乾脆再次落座。

    陈平安想起一事,「范峻茂的南岳那边,正在筹备庆典,从你这里借调过去多少熟稔酒宴流程的神女官吏?至少五六十位?」

    魏檗揉了揉眉心,「狮子大开口,直接跟我讨要了两百位,我好不容易才凑出一百五十,范峻茂还不满意,怀疑我是不是见不得她好。」

    陈平安笑道:「她怎麽不直接把夜游宴办在披云山?」

    「就是啊。」

    魏檗双指捻动那枚金色耳环,无奈道:「她说要麽不干,要干就要干一票大。我本来还想糊弄几句,不曾想她还贼精,好些披云山礼制总结出来的学问讲究,竟然都门儿清,哪里像是头回举办夜游宴的,我估计是采芝山的山神王眷,帮她出了不少馊主意。」

    陈平安揉了揉下巴,点头道:「我猜也是王眷山神的出谋划策,之前打过几次交道,做事极有章法的,印象深刻。气度也好,帝王冠冕,紫衣象简,尤其是那颗青梅大小的宝珠,有画龙点睛之妙,乍一看让人见之忘俗,等到有了交集,多聊几句,才晓得做买卖是一把好手,极有生意经的,范神君有此储君之山,穷不了。」

    魏檗本来不觉得有什麽,等到陈平安在这边使劲夸赞山神王眷,便有怀疑,不料陈平安已经问道:「借了这麽多人手过去,有跟范神君谈分成吗?」

    魏檗摇摇头,「毕竟是同僚,没脸说这个。」

    陈平安连连点头,「也是,是也。」

    魏檗突然笑骂道:「装,继续跟我演,范峻茂在信上早就跟我交底了,我就是想要看看陈剑仙会不会以诚待人,好嘛,真是半点不让人意外。」

    陈平安老神在在,呸了一声,「休要诈我。」

    魏檗说道:「南岳辖境,毕竟如今不在大骊版图之内,范峻茂对大骊朝廷的态度,既微妙,也重要。」

    闭目养神片刻,陈平安双手笼袖,缓缓说道:「听说大渎附近有个藩属国,鬼鬼祟祟,小动作不断,闹了很多年,一直想要摆脱藩属身份,尤其是今年初新君登基,就更加赤裸裸,几乎在台面上摆明了是要与作为宗主国的大骊掰掰手腕?传闻那边,从帝王将相到山上神仙一条心,皆不畏死?与其苟活于世,无颜面对列祖列宗,不如慷慨赴死,名垂青史。于是就在前不久,从腹地诸州抽调丶集结出两支精锐边军,要与大骊朝廷讨要一个说法?就连贵为皇帝同胞弟弟的亲王,和那位正值壮年的礼部尚书,都敢不带任何随从,直接去了大骊京城,就等着大骊动刀子,割下他们的脑袋?」

    魏檗说道:「陪都那边的洛王宋睦,还有京城礼部和鸿胪寺,都拿这种混不吝没有太好的办法,京城和陪都的两座兵部衙门,当然是想要快刀斩乱麻的,只需集齐两州驻军兵力,一路杀到那个藩属国的京城就是了。晋青对此也大为恼火,在今年春夏之交,还专门去找过新君,以及去年才放弃垂帘听政的年轻太后,反正就是没说通,对方极为硬气,尤其是那位太后,当面撂下一句狠话,宁肯玉碎也不肯瓦全。但是朝廷内部对此有些争论,估计皇帝陛下也有自己的打算,就拖到了现在。」

    新君登基,达官显贵,山上神仙,各有各的私心和诉求,成为大骊藩属之后,只说大骊清理各地王公皇庄丶豪右势力侵占以及大地主投充良田一事,就动了多少当地权贵的利益?更不说还有十几条大骊政策,都跟动了他们祖坟差不多。再加上南边有几个新王朝,与之暗中串联,推波助澜。那边的老百姓又不懂这些庙堂内幕,而且经过那位太后跟一帮文武官员五六年的经营,故意制定了许多听上去与大骊政策不同丶极为让利于民的举措,又有大量文人的笔杆子和结社清议的嘴皮子,使得朝野上下,就连刚刚蒙学的稚童,都将大骊朝廷视为仇寇。

    也难怪会有传言,年轻太后怒斥中岳神君晋青,「吾家山河,民心可用,大骊铁骑只管叩关大掠,生死胜负不足惜!」

    陈平安说道:「晋青是真恼火,还是做做样子给朝廷看?」

    魏檗说道:「是真恼火。」

    陈平安笑了笑,「好巧不巧的,藩属国那边也是同胞兄弟,估计把皇帝陛下跟宋集薪都恶心坏了。」

    「记得当年大骊铁骑南下,此国很快就投降了,宝瓶洲中部一役,也是它率先投靠某座妖族军帐,崔国师当时就杀了一大拨文官武将和山上修士,等到战事落幕,崔国师又秋后算帐,杀了一波鼓弄唇舌的白身文人。老皇帝的那颗脑袋,就是前巡狩使苏高山亲手砍掉的。」

    魏檗苦笑道:「若是兵戈一起,就是苦了那些百姓,这才过了几年安稳日子。还有那些据说年龄大多才是二十岁出头的年轻边军……」

    魏檗看着陈平安,「怎麽办?」

    陈平安淡然说道:「我来办。」

    魏檗说道:「那麽去京城一事,你就别抽空了,抓点紧。陈平安,我不是替皇帝陛下求你什麽。」

    陈平安说道:「好。」

    魏檗自嘲道:「这麽跟国师说话,是不是大不敬了?」

    陈平安点头说道:「有点。」

    魏檗站起身,笑骂道:「要点脸!」

    陈平安跟着起身,一起走出凉亭。

    魏檗忍不住问道:「不为难?真能办好?」

    「能办好。」

    陈平安点头道:「记得有位豪杰说过句话,跟注定不会讲道理的人讲理,就是你不讲理了。」

    魏檗有些好奇,笑道:「有机会帮忙引荐引荐,见一见这位不讲理的豪杰。」

    「没问题。」

    陈平安板着脸说道:「魏神君早在棋墩山就见过那位英俊潇洒的少年豪侠了。」

    魏檗伸手重重一拍陈平安肩膀,「多淳朴一少年,如今倒好,吹牛不脸红,喝酒抽旱菸!」

    陈平安沉默许久,说道:「绝不会让剑气长城和大骊王朝,在陈平安手上狗尾续貂。」

    魏檗会心一笑,以心声说道:「美徵道友来主动见你了,我先撤。对了,这位新号『灵渠』丶化名周艾的道友,真身是……亥。」

    陈平安立即伸手扯住魏檗的胳膊,「你别跑啊。」

    魏檗却是径直返回披云山,笑声回荡在凉亭附近。

    人生路上多少道难关,迎刃而解,豁然开朗。

    我辈相逢于青萍之末,无需言语,慨然交心。

    周乎在路上姗姗走下,抱拳行礼,「见过陈山主。」

    女子淡丰容,萧然林下风。

    陈平安站在凉亭外台阶底部,说道:「欢迎灵渠道友在跳鱼山结茅修行。」

    周乎微笑道:「不敢想像,妖族出身,会在隐官大人的山头重新修道。」

    陈平安说道:「你我都是沾郑先生的光。」

    周乎其实有许多的疑问,想要当面询问这位年纪轻的隐官,只是真正等到见了面,反而觉得没必要多说什麽。双方极有默契,点头致意,擦肩而过,一个返回山顶,一个继续下山。

    陈平安在心相天地中,小心翼翼,尝试着演练「摹拓」一手既可称之为道术丶也能说是剑术的招式。

    可惜道力不济,终究是空中阁楼。

    空架子,全无半点道韵神意可言。

    临时起意,喊来小陌,陈平安随便叮嘱几句,让他到了观道观那边,不见外,也不要太不见外。小陌笑着点头。陈平安顺便问了青神王朝的傅玄介,无非是境界资质如何。小陌照实说了,傅玄介资质相当不错,不过比起柴芜,明显还是要略逊一筹的。

    只是陈山主难免腹诽一二,这个傅玄介,胆子也太大了点。索要印章是小事,那句印文,

    下次见面,岂不尴尬?

    算了,能不见就别见面了。

    陈平安说道:「送你到天幕,要与那位夫子解释几句。」

    一袭青衫拔地而起,御风直冲云霄,到了宝瓶洲天幕。

    跃出层层云海如青天架梯子。

    小陌御剑紧随其后。

    不曾想貂帽少女也跟着凑热闹,到了天幕那边,趁着山主与那位老夫子相谈甚欢的功夫,谢狗也想依葫芦画瓢,学一学山主夫人,为自家小陌整理一下衣襟。

    小陌却先下手为强,伸手按住貂帽,柔声道:「我不在山中的时候,你要好好为山主护关。」

    谢狗抽了抽鼻子,「小陌,人生地不熟的,到了那边要照顾好自己啊。」

    小陌无奈道:「我跟碧霄道友关系极好,不算人生地不熟。」

    陈平安站在那位坐镇天幕的老夫子身边,笑眯眯道:「可以多聊一会儿。」

    谢狗一挥手,豪气干云道:「一片痴心万年,岂在朝朝暮暮。」

    小陌步入大门,身形没入光阴长河中,转头看了眼那个正在跳格子的貂帽少女。

    到了明月皓彩中,身形飘落在观道观外边,却见一位手捧铁鐧的门神,厉色道:「来者何人,报上道号!」

    小陌笑道:「来自浩然天下落魄山,道号喜烛,我找碧霄道友喝酒,再随便聊几句题外话。」

    古鹤皱眉不悦道:「喝酒?!」

    这位护山供奉,一边挥手下逐客令,一边心声言语道:「你这厮好不讲究!碧霄道友,也是你可以随便喊的?去去去,我就不与观主通报了,别将好心当成驴肝肺,本座是替你挡灾!念本座的好就不必了,回到道场,记得近期别出门……日后若有天雷之类的意外,落在山头,倒也不必太过慌张……」

    小陌其实已经认出这尊门神的身份,只是假装不知,省得对方道心不稳。

    乾瘦道士一路急匆匆跑出道观,解释道:「小陌先生,师父正在亲自闭关炼丹,品秩极高,关门之前,就与我们说了,近期谁登门拜访,他老人家都是一概不见的。」

    「见过王道友。」

    得知碧霄道友竟然难得自己炼丹一回,虽然有些意外,小陌仍是入乡随俗,与王原籙打了个稽首,笑道:「我倒是不太着急,在观内等着便是了。」

    王原籙连忙稽首还礼,弯腰极多,也不抬头,诚惶诚恐道:「不敢当不敢当,小陌先生称呼我名字就好了,小陌先生与师父是多年好友,不能乱了辈分。」

    没法子,不是小道礼数多,实在是小陌先生上回登门给的多。

    一旁古鹤有些懵,他娘的,这才几天工夫,敢情自己又碰到个硬点子了?

    炼丹炉那边轰然一声,整座道观随之一震,好些阵法禁制都被冲散。

    那个烧火道童眼神呆滞,灰头土脸站在一处废墟中。

    差几个时辰就能大功告成,几个时辰啊,不是几天,几年啊!

    师尊你就不能稍等片刻?

    一炉子必定成功的灵丹不说,还废了一件品秩尚可的炼丹炉,老道士浑不在意,手摇麈尾,驱散尘土,搭在胳膊上,径直来到道观门口,气恼道:「怎麽才来?好没诚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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