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一百七十三章 就酒(1/2)
她们分别守在二三进院落间相通的两条抄手游廊,俱是腰间分别挎大骊边军制式刀和短剑。
屋内,站着的韩锷颤声道:「是仙家施展的幻境手段,刘文进其实没有死,对不对?!」
都说山上的修道之人,袖里乾坤,缩地山河,变幻万端,足可以假乱真。
陈平安用卷起的书籍轻轻敲打膝盖,说道:「刘文进,四十三岁,现任邱国礼部尚书,冒用身份十九年,真名郑览,祖籍却是旧白霜王朝,花香郡人氏,郡望大族,世代簪缨,可惜是庶出。花香郡,还挺巧的。」
韩锷默然,站在那把椅子旁边,少年亲王内心惊涛骇浪,不能死,还不能死!还有太多的志向没有实现,他还要以邱国新君的身份施展抱负,帮助邱国韩氏脱离藩属,再不必与什麽宗主国朝贡,绝不能继续让列祖列宗蒙羞。
陈平安说道:「我一开始也担心刘文进是不是拥有两重身份的谍子,让刑部,甚至是兵部都再仔细翻查了一遍刘文进的相关档案,看看有无遗漏,结果就是,没有。」
韩锷两眼通红,攥紧拳头,怕那青衫男子怕到了极点,少年反而生出些胆识,咬牙切齿道:「邯州邱国重赋,远胜大骊诸州平均水准,刘文进说这是大骊宋氏故意打压邱国,让地方上民不聊生,怨声载道,终有一天会揭竿而起,大骊朝廷有意要将邱国在三十年之内自行分崩离析,届时大骊再藉机出兵平叛,断了邱国韩氏的国祚,连藩属身份都保不住。」
陈平安笑问道:「韩氏在战时秘密勾结妖族军帐一事,刘尚书是怎麽解释和渲染的?」
韩锷怒道:「你胡说!父皇当年只是不愿听从大骊军令,不肯将邱国十四岁之下的男子赶赴战场,与陪都兵部数次交涉无果,父皇不惜亲身涉险,去往陪都,与见洛王宋睦那个狗贼,
父皇甚至做出承诺,邱国宗亲青壮,甚至只要提得起刀的孩子,可以全部去往战场杀妖,只求大骊收回那道军令。那天大雨滂沱,堂堂一国之君,跪在地上,宋睦只是不肯点头,连见都不见他一面!」
「刘尚书不去天桥说书真是可惜了。」
陈平安笑了笑,说道:「要说让人吃闭门羹,听磕头的声响,宋集薪还真做得出这种事。」
韩锷冷笑道:「洛王宋睦串通巡狩使苏高山,一个心狠,一个手辣,想要联手杀鸡儆猴,威慑诸国,苏高山便带兵杀入皇宫,害了父皇!他苏高山,野心勃勃,想要将那已经捞到手的巡狩使,能够世袭罔替。文上柱武巡狩,好让他那个靠杀人发迹的武勋家族,子子孙孙,世世代代,富贵煊赫!」
陈平安眯起眼,微笑道:「刘文进真不是个东西。杀人不过头点地?早知道这样,就不该给他一个痛快的死法。」
少年亲王说得慷慨激昂,唾沫四溅,说得忘我,便毫无惧色了,「刘文进还说当年大骊王朝强行迁海,期限内不肯离开故土的海边渔民丶岛民,一律斩立决,大骊边军兵符如催命,却不配给足够的舟船,导致内迁道路上尸骨连绵,易子而食,惨不忍睹。死在刀下的丶溺死的饿死的冤魂厉鬼,至今还在海边徘徊不去。」
「你们大骊王朝如今的文治武功,都是建立在无数枉死之人的累累白骨之上,死在大骊边军手上的各国士卒丶百姓,要比死在……」
陈平安一直耐心听到这里,轻轻一声,「嗯?」
其实并无任何仙家手段,韩锷如被人掐住脖子,纯粹是被那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气势吓的。
韩锷整个人宛如渡河的羊皮筏子,被刀子轻轻一戳便泄气,瘪了。少年再次被恐惧淹没。
有女子轻声道:「国师,地支一脉袁化境,宋续,余瑜三人来了。」
陈平安说道:「不见余瑜,让她原路返回。」
她便拦住那位出身马粪余氏丶家族辈分还不低的少女,放行其馀两位,让他们走入后院。
先前也是她一剑削掉了刘文进的脑袋,拎去与那少年见上一面。
余瑜欲言又止,却被有个大骊皇子身份的宋续用眼神示意,别犟,赶紧回。
陈平安与那少年说道:「韩锷,我能接受你的蠢,所以我才抽空跟你聊到现在。但是心性坏,在根子上烂透了,我不至于生你的气,跟一个死人,犯不着。但是我会后悔让你跨过这道门槛,竟然一点意外都不给我,既然你让我后悔,那麽我就会在大骊既定国策丶边军律令的规矩之内,让邱国权贵吃疼多些,将那腐肉烂骨头挖得更深一些。」
韩锷又开始抖筛子,还真不是装出来的。书上只教了怎麽当皇帝当官之类的,不教这个啊。
上柱国袁氏子弟的元婴境剑修,跟大骊皇子宋续,在门口外边,皆规规矩矩,尊称一声国师。
陈平安笑道:「自己挑椅子坐下聊,把你们两个喊过来,是想让你们走一趟邱国之外的邯州,配合刑部赵繇,盯着某些自己人。赵繇跟曹耕心就在二进院落的左边厢房等着,接下来的具体事务,你们几个关起门来自己聊。再有,宋续,你去提醒一下余瑜,让她不要聪明反被聪明误。」
宋续跟袁化境都搬了椅子坐下,点点头。
袁化境先前在拜剑台那边待过一段时日,受益匪浅,剑道裨益极多,他跟老聋儿和谢狗都打过照面,前者觉得他是一位胜在勤勉的可造之材,运气再好些,这辈子有些机会跻身仙人,所以就跟袁化境多说了一些炼剑心得。
后者则是觉得这位「袁巨材」是做加法的行家里手,实在难以沟通,只是貂帽少女见他资质差归差,便问了他一句。
「气若悬丝,为道日损,会也麽。」
事先做了万全准备的袁化境,选择在拜剑台一场闭关,只是未能破境,离开拜剑台,仍然没有成为玉璞境剑修。袁化境也是有苦自知,不聊还好,跟他们一聊,只觉得自己的元婴境瓶颈就更大更高了。
只因为谢狗那一句话,说得袁化境好似言下有悟,道心浑然一减,剑道骤然一空。
所以未能破境,虽然小有遗憾,但是袁化境冥冥之中,自有得意处。此心不足与外人道也。
陈平安问道:「那位邱国年轻太后,当真不是一位心怀死志的大骊谍子?」
一旁还如同罚站蒙童的韩锷如遭雷击,脑子一团浆糊,当场崩溃,身形踉跄,少年伸手扶住椅把手,手背青筋暴起。
袁化境说道:「是如何,不是又如何。」
言外之意,很简单,国师对排兵布阵一事未必生疏,但是死士丶谍子一事的内幕阴私丶行当规矩,剑气长城的末代隐官,理解丶感触未必深刻。
陈平安不以为意。
宋续摇头说道:「我可以与国师肯定,她不是大骊安插在邱国的死士。」
陈平安点点头,「那就简单了。
经过刑兵两部的补充,第二份名单上总计有三百二十人。
此外还有五十几个别国谍子,不过其中半数是双重甚至是三重身份。还要再筛一遍就是了。
陈平安斜了一眼。
韩锷情不自禁,满脸泪水。
若是?若不是?不管是什麽答案,少年亲王都伤透了心,感到了同一种绝望。
貂帽少女在抄手游廊那边,与那眉眼美艳丶气质却冷的锦衣女子,溜须拍马,「哇,姐姐长得真好看,出剑剁人也耍得漂亮。」
年轻女子微笑道:「谢次席不要说笑。」
谢狗疑惑道:「你能开口说话?」
那位女子武夫也是疑惑,「我为何不能言语?」
谢狗说道:「先前在小朝会那边的廊道,有位穿蟒服的老先生,他就很惜字如金啊。」
女子解释道:「天家的内廷规矩,跟国师官邸的规矩,不一样。」
谢狗想起一事,悄悄问道:「姐姐,你是当官当惯了的,我家山主说了句怪话,帮忙注疏注疏?他说『做学问的文人,不要碰朝堂庙算,一碰就稀碎。』何解?」
女子笑道:「大概是说再聪明的治学文人,也聪明不过当了官丶尤其是大官的读书人,既然如此,在书斋立言,老老实实做学问就好了,也能着作传世,留下些痕迹。这只是我随便猜的,国师的真实想法,我哪能知道。」
谢狗竖起大拇指,开始掏袖子,「也是个饱读诗书的!容鱼姐姐,我编写了本游记,请过目。」
她摆摆手,「符箐喜好文学,谢次席可以拿给她看,我就算了。」
谢狗收起册子,摇头说道:「那我就也算了,我会看相,跟符箐姐姐不对路的。」
腰肢太细,臀儿太肥,胸脯太耸,关键是她还故意藏着掖着。
容鱼虽然好奇,却也不问缘由,只当是得道之士的山上学问。
一位而立之年的文秘书郎,捧着一堆卷宗,来到「门口」。
容鱼按住刀鞘,淡然说道:「止步。国师还在议事。」
那位相貌英俊的文秘书郎便一言不发,站在门外。
谢狗以心声说道:「容鱼姐姐,他想睡你。」
容鱼神色冷漠,聚音成线密语道:「那就是他找死。」
谢狗笑呵呵,「可不是挑拨离间啊。对了,多嘴问姐姐一句,他来这边『行走』历练几年了?」
容鱼蓦然皱眉,「离六年整还有十九天……那他真是找死了!」
谢狗啧啧,真是聪明。
容鱼直接与另外那边看门的符箐说道:「我先去乙字房让所有人立刻停笔,全部离开案牍,在屋外等候。你将此人手中卷宗收取,你回屋立即查阅一遍,再调阅近两年来的积存档案,看看能不能找出他们乙字房试图蒙蔽国师的『擅权』脉络,或是伺机将某些要事略过丶从中渔利的痕迹。」
符箐直接走到那位乙字房为首文秘书郎面前,拿走全部需要交由国师下批语丶作定论的卷宗,回了二进院子的一间屋子,也不关门,当场开始审阅卷宗文牍。
容鱼伸手拽住那位前途似锦英俊男子的肩膀,一路拽向乙字房门口,让他待着别动,她进了屋子,很快那些文秘书郎便一头雾水,鱼贯而出,面面相觑,站在廊道中。
容鱼再去一处前院僻静耳房,很快就有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让刑部抽取秘录档案抄录至此,以及跟乙字房对照的大骊京城陪都两座工部衙门,当然也会有一番动静。
陈平安也不管容鱼和符箐的一连串作为,只是起身回到桌边,衙署诸房文秘书郎已经搬来一些重要公文,在韩锷来这边之前,陈平安先大致浏览了一遍,再让她们又拿了些档案过来。
大骊边军,光是工部与墨家丶符师联手打造的山上甲胄种类,就有五种之多,其中品秩最高的,是山文五岳甲。当年光是为了搬迁丶运输各地山岳的五色土一事,大骊朝廷就动用了数以千计的搬山之属精怪,以及数量更多的机关傀儡和符籙力士。所以上次在合欢山地界,陈平安得知大渎南边那些边关稳定丶不用打仗的小国,这些年朝廷和掌权的豪阀世族,明里暗里,都在做这类符甲和各种山上兵器的买卖,一本万利,准确说来都可以算是无本万利的生意了。所以陪都兵部和户部早就有建议,不如大量低价回购这些甲胄兵器。但是京城这边,对于用大骊官方身份,还是以私人名义购买,也有异议。至于「低价」,怎麽个低法,还是有争论。
只说鸿胪寺卿晏永丰那边,别看在小朝会是个当哑巴的闷葫芦,在纸面上,没少往衙署这边请示,倒苦水。在大骊边军南下之前,朝野上下,各科官员文人,好谈边疆。不聊这个,便是不识时务。等到大骊宋氏一统宝瓶洲,边疆学问,更是再度成为一时的「显学」,直到战事落幕,大骊王朝退还宝瓶洲半壁江山,才开始慢慢回落,只是可怜鸿胪寺在六部官员眼中,就成了个谁都说上几句的出气筒衙门。
实在是鸿胪寺这些年闹出太多的笑话了,比如某藩属小国,来京朝觐的队伍,年年递增,好家夥,今年一口气来了浩浩荡荡三千人,听说都有俩孩子就出生在路上……也有那将诸多贡品以次充好,在大骊朝廷这边按例得了一大笔封赏还礼,返程之后,大赚一笔!更有夹带货物,一路走一路走私的。与其说是朝贡之路,不如说是商贸渠道……
总之朝贡途中的各个驿站,以及在京城旅居,期间尽是些不大不小的麻烦,还有来了便不肯回去的,来的时候三四百人,回去的时候才一百来个,得去一个个抓……更有到了京城酗酒滋事的,使团之间的打架斗殴甚至是械斗,甚至还有冒名顶替,伪造印信,抢先来大骊京城领赏的!
快速翻阅容鱼她们搬来的一大堆卷宗,等到陈平安看到伪造印信的主谋,竟是几个还不到十六岁丶只是看了些稗官野史和听说些戏文的市井少年,刑部审问之后,他们确实没啥想法,就是想要赚一笔大钱,要坑蒙拐骗就直接骗最有钱的,还能是谁,大骊王朝那位姓宋的皇帝老爷呗!
鸿胪寺官员和沿途郡县官府是肯定要吃挂落的,但是连刑部那边都忍不住在记录上加了几句按语,大意是对那几个极富想像力且敢想敢干的少年,以及那个一路走一路演技愈发精湛的草台班子,都可以酌情减刑。
于是陈平安就再次提笔,在刑部公文上边写了朱笔「可减」两字。
再补了几句。大致是如果几个少年在服完刑后,遣送返乡便是,他们若是愿意落籍京城,或是自己愿意去春山书院求学,就由大骊户部出钱垫付。
小半个时辰,六十馀份公文卷宗的批语。
也有一些由官邸颁发丶抄送给各部堂官的建议,比如分别借调给南岳范峻茂丶和老龙城那边一艘剑舟,以及在东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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