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一百九十一章 太阳和野草(2/2)
老车夫化名苏勘,曾是远古天庭玉枢院斩勘司的主官神灵。
气态雍容的封姨在庙会走走看看,打趣道:「是不是想要感慨一句,时无英雄使竖子成名?」
老人摇头道:「不至于。」
她咦了一声,「太阳打西边出来啦?」
苏勘双臂环胸,说道:「既然与他有些过节,不太对付,吃过些小亏闷亏,他若是个中看不中用的草包,岂不是显得我更是窝囊废,所以骂他几句不痛不痒的,还不如赞他是个枭雄?」
封姨故作恍然道:「枭雄?倒是个头回听见的新鲜说法。」
老人嗤笑一声,「没点城府心性,那小子能走到今天,走到这里?你好好思量一番,如今所有人,山巅的,都觉得他最大的机缘,是那位存在?错了,大错特错!马苦玄是神灵转世,可惜他只是表面像神灵,陈平安这个泥腿子出身,才是真正最像我们的,他很早就比如今的我们更像神灵了。」
封姨琢磨一番,「有些道理。」
她蹲下身,在祠庙内廊道里边的一座摊子,买了一整套的十二花神粉彩杯,托名仿的衍庆堂款。可惜讨价还价过于轻松了,以至于她都有些意态阑珊。
若是以往,这种集会,好些登徒子可就不是管不住眼神了,都要上手的。但是今天,大骊京城各地,没有谁有这胆子。
当下京城戒严程度,超乎想像。大骊朝廷是绝对不允许出现任何纰漏的。
不光是整个宝瓶洲都在关注这场庆典,说句毫不夸张的,其实整座浩然天下都在看着这座京城。
大骊朝廷为了力保万无一失,除了名义上管辖京师地面治安的衙门,以及在城外驻军的一州将军也已带兵入城,此外还有从各州秘密抽调而来的随军修士,数量多达千馀人,他们分工明确,一起负责盯着城内的角角落落。只说京城内的两个大县,两座县衙为了配合这场庆典,早就开始着手准备,一座衙门,从官到吏,近期哪个不是心弦紧绷,昼夜劳碌,关键是上边谁都不说到底是为了什麽。比如朝廷为此专门更换了一位做事严谨的青壮县令,并且临时增设了数个过渡官职。用县衙私底下的话说就是届时一条野狗都不能出现在街面上。
京城早早将那武馆丶镖局和落脚县内的各路江湖武夫,逐一录档,不光是今天,还有前后两天的行程安排,都要被仔细记录在案。其实也不用当官的撂任何狠话,只要看到他们脸上那种难以掩饰的精疲力竭,就知道他们没有开玩笑,并非是故意吓唬人。县官不如现管也好,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也罢,与他们平时关系亲近的父母官,亲民官,至多只能暗示几句,说不定这辈子就只能碰到仅此一次的盛事了,说一千道一万,甭管有无官身,咱们大伙儿归根结底,都是大骊子民,各自都行个方便。
不混官场,就是觉得热闹。稍稍在公门修炼过的,便会一眼分明,最是清楚这里边的不同寻常。
因此京城里边的江湖帮派,大小武馆,近期就都老实一点,别找死,只要触了霉头,可就不是吃牢饭那麽简单的事情了。此外游手好闲的浪荡汉,想要揩油的地痞流氓,赚点外快的扒手等等,几乎都从不同渠道得到了风声,县衙捕快甚至是直接登门,将但凡在衙门有点案底的,挨家挨户走了一遍,若说他们是吃皇粮的胥吏,那麽关键是门外往往还站着个一看就是吃军饷的精悍人物。
苏勘背靠廊柱,说道:「在我看来,这就叫国家不幸诗家幸。若是身在太平世道里,陈平安这家伙撑死了也就是个金丹地仙,运道再差些,说不定还在如今还在小镇某座窑口拉坯烧瓷。」
封姨站起身,点点头,「诗家?陈平安在诗词一道的造诣,还是很有名气的。」
老人差点就要呸一声,到底是忍住了。抬头看了看天,老人忍不住感慨一句,「这天公。」
国师崔瀺失踪期间,很多人都觉得大骊王朝将要由盛转衰。不曾想大骊王朝要再次起运了。
御道两边的千步廊,今天参加朝会的官员,要比老百姓起得更早,就连曹耕心都早早候在这边,许多宅子离得远的官员,昨晚就直接在衙门里边打地铺了。否则就今天街道的拥堵程度,别管是坐马车还是走路,还想准时朝会?谁肯给你让道。
所有官员一起等着早朝。老尚书沈沉睡眼惺忪,双手拄着拐杖,「吴侍郎,看兵书吗?」
吴王城哑然失笑,这是什麽问题。兵部徐桐也觉谐趣,兵部的一把手,问一位戎马生涯的兵部侍郎看不看兵书?
沈沉继续问道:「那麽读史书吗?」
吴王城说道:「看得不多。」
言外之意,其实也不少。
沈沉笑道:「那你找找看,历史上福禄寿齐全的功勋名将,有几个?」
吴王城想了想,「不多。」
沈沉瞥了眼左侍郎徐桐,笑眯眯问道:「你们想不想成为其中之一?」
吴王城轻声感叹道:「做梦都不敢想吧。」
徐桐倒是没说什麽。
兵部衙门,老尚书沈沉只拿主意,两位侍郎负责具体事务,徐桐由于管着大骊边军的蛮荒事宜,在京城官场早就有了个「地铺侍郎」的绰号。吴王城近期也陪着他一起打地铺,也是难得的官场画面,两位出身丶履历丶性格皆大不相同的兵部侍郎,还真就凭此熟络了几分。
徐桐轻声问道:「老尚书,这等盛况的庆典,我们大骊之前有过吗?」
历经三朝的耄耋老人想了想,「还真没有。」
听说崔瀺刚当国师那会儿,好像就没谁会当回事。甚至还有大量言官丶清流都劝当时的皇帝,不要接纳这种声名狼藉的人物,容易被中土文庙惦记,是赔本买卖。老尚书想起一桩京师掌故,忍不住笑出声,记得当时都说崔瀺是位山上的陆地神仙,便有一位年轻言官,秉公直言,让那姓崔的,公开抖搂几手仙家术法,证明一下,看看到底是不是位货真价实的地仙。
而这位官场顺达的言官,后来当上疆臣的官场前辈,沈沉与他不独有同乡之谊,还有师生之谊。
沈沉笑问道:「「言官误国的说法,在大骊朝廷早期一直都有。但是你们猜猜看,谁最不喜言官?」
沈沉自问自答道:「最痛恨言官的,不是当朝权臣,而是当过言官丶然后外放能够升任疆臣的官员。」
「比如我那位老师。」
两位年轻侍郎听到答案,相视一笑,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如今大骊王朝的少年们,很难想像短短三十年前,卢氏王朝曾经是大骊的宗主国,大骊还只是一个寄人篱下看人脸色的藩属国。如今的少年们,他们都会天经地义觉得我们大骊就是浩然天下最强大的王朝,甚至都没有什麽「之一」。
当时也是举国欢庆,那场献俘仪式,也算隆重了,但是不知为何,国师崔瀺根本就没露面。
徐桐突然抱怨道:「你那鼾声,震天响。遭老罪了。」
吴王城笑道:「你的呼噜声就轻了?」
老人笑眯眯道:「好办,嫌吵,就一巴掌扇过去。」
沈沉看着两位还很年轻的下属,看似志趣相同,实则心迹各异,总之都是想要走不太一样的路,一样的青史留名。
年轻真好。
不像他沈沉这样的老人,至多是想一想身后名了。朝廷或是皇帝亲自赠予的谥号,美谥名次啊,靠不靠前啊,可不能在自己瞧不起的某个老东西的后边啊。以后官史的列传里边,有几句好话啊。
反观徐桐和吴王城,他们就像一部远未完结的书,还有很多蘸墨提笔的空白。
当然,国师陈平安也很年轻。
人群边缘,贴近墙角的位置,得到许可,从国师府秘密来到此地的公孙泠泠,神色局促,十分紧张。
只因为她见到的,是洗冤人一脉竹篮堂的萧朴,后者除了是上任樱桃青衣一脉魁首秦不疑的师妹,更是带领公孙泠泠「上山」的传道人,如今竹篮堂的话事人。对于公孙泠泠当年酿下大错被逐出师门,萧朴自然是最为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公孙泠泠与恩师重逢,当然更是心虚且愧疚。
萧朴没有施展障眼法,她容貌一般,头别木簪,肌肤微黄,穿着朴素。
除了萧朴,还有一位竹篮堂出身的同门师妹,一个大骊档案名字记录为「简竹」的少女,容貌与年龄相符。
她身为大骊朝廷安排在藩属邱国谍子,曾是一位显要官员府上的丫鬟身份。在那场京城风波当中,除了差点被破格提升为头等供奉的韦娴柔,其实简竹同样表现不俗,在不到半个时辰之内连杀六人,既有邱国重臣,也有仙家修士,以及别国死士。只是韦娴柔在殿上出剑接连枭首三人,过于惊世骇俗,少女刺客才被完全盖过了风头。
简竹此刻正在跟一位南边来的某国谍子「闲聊」,「别紧张。本来这场庆典目的之一,就是给你们看的,但是记得寄回去的谍报,要先给我过目,免得你文采不够,写得不够隆重。」
那名谍子站在原地纹丝不动,额头渗出细密汗水,一言不发。
少女继续说道:「以后我们就是自己人了,对吧?」
谍子心思急转,却无言以对。
少女问道:「不对?」
谍子深呼吸一口气,眼神坚毅,摇摇头。
简竹问道:「没得商量?」
谍子说了句。少女点点头。片刻后,不起眼的墙角便坐着个人。他满脸通红,好似醉汉,还有少女的埋怨声,再高兴也不能喝高啊。与此同时,少女与远处一个方向点点头,示意你们收拾一下。
等到简竹做完这些,萧朴以心声与她们说道:「总堂已经通过决议,我们洗冤人三脉,会主动递交给大骊朝廷一份完整的名单,除了简竹,还有你们的师姐赫连宝珠,只要是在宝瓶洲的,都无法继续隐藏身份了。如果大骊朝廷对我们观感不好,始终觉得我们是搅屎棍,届时国师陈平安一纸令下,要将你们全部驱逐出境,总堂那边也只好认命,不敢心存侥幸,不会有任何的小动作。」
「可如果大骊觉得可以商量,但是提出条件,你们可以留下,但是必须与洗冤人划清界线。简竹,公孙泠泠,怎麽选?」
公孙泠泠说道:「我会跟随竹篮堂一起撤出宝瓶洲。」
简竹欲言又止。
萧朴笑道:「说心里话就行。」
少女说道:「我会留下。」
对于她们的不同选择,萧朴并不意外,嗯了一声,然后岔开话题,笑道:「民谚有云芒种不种再种无用。大骊王朝真是会挑日子,大骊宋氏也真是会挑选国师。」
前有绣虎崔瀺,后有陈平安。
也许依旧有很多山上修士不曾明白一事,他已经是浩然天下最有权势的人物之一。
而且对于修道之人而言,他还很年轻,实在是太年轻了。
一处位置极好的酒楼雅间,几人相聚在此,却不饮酒。他们是西山剑隐一脉魁首的刘桃枝,神诰宗道家天君祁真,买卖遍天下包袱斋的祖师爷张直,洛阳木客丶道号松脂的庞超。
山上,各有各不为人知的门路,各有各弯来绕去的香火情。
这还是张直被祠堂除名多年,第一次见到论辈分要称呼一声师伯的庞超。
洛阳木客是一群声名不显的遁世野民,讲究以物易物,双手不沾钱财。所以在天生就喜欢做生意的张直眼中,那些长辈,都是恪守祖训的老古板,迂腐得可笑,却也可敬。张直知道这位师伯的出山,跟自己的愤然出走不同,归功于商家范先生说服了他们那位即将闭关的祖师,洛阳木客准备在浩然天下选址布局了。
至于张直与洛阳木客的关系,可以称之为君子绝交不出恶言。
年轻时候,心傲气高,他一直不理解,「钱才是世道上最乾净的东西。双手怎就碰不得了?」
庞超问道:「怎麽用了这麽个化名,『张弓直矢』的意思?」
张直点头说道:「师伯一语中的。」
结果庞超下一句就是:「你怎麽好意思用这个化名的。」
张直默然。
刘桃枝大笑不已,难得看到张直如此吃瘪。
庞超问道:「见过姓崔的白衣少年了?」
张直点头道:「见过。」
庞超说道:「我也见过一面,他问了我们的辈分,还说咱们俩就像一个村子的,穷的辈分高。」
张直问道:「师伯准备选址何处?」
庞超说道:「挑了半天,还是选中了桐叶洲磷河畔。」
张直说道:「好地方。」
做着极大生意的张直,却是一副年轻文士的相貌,常年背着竹箱。他更像个进京赶考的穷书生。见了面,若是与之客套寒暄,让人总想问他一句,在那途中的荒郊野岭,有没有遇到过貌美的狐仙?
庞超问道:「这麽多年以来,一次都没有后悔?」
张直没有给出确切的答案,「刚下山那会儿,喝过很多完全没有说话的份的酒。」
「参加过很多需要自报身份丶必须介绍自己是谁的朋友的酒局。」
「所以直到现在,我还是觉得酒不好喝。当然今天是例外,是我主动想喝酒。」
庞超拍了拍张直的肩膀,「既然脸皮是这麽磨练出来的,我就不与你计较喊师伯的事情了。」
他们这才开始喝酒。
庞超突然泼冷水一句,「我觉得他只会比绣虎更难打交道。」
洗冤人也好,包袱斋也罢,想要在宝瓶洲站稳脚跟,总之都绕不过大骊王朝,尤其是如今的新任国师。
祁真明显有些讶异,笑问道:「这是为何?」
祁天君一直觉得跟聪明人往来,一点都不费劲。怕就怕跟混人打交道。
张直点头道:「我在青衫渡见过陈先生,好聊是真的好聊,难聊也是真的难聊。」
不光是陈平安,刘桃枝跟崔瀺都是打过交道的。谈得拢,谈不拢,崔瀺也不会有任何的疾言厉色。事后刘桃枝返回总堂那边,仔细复盘,尝试着逐字逐句解析崔瀺每句话的言外之意。最终刘桃枝总结出两个观点,一个是总堂在座所有人公认的答案,崔瀺比天底下最精明的生意人更市侩。
另外一个是刘桃枝的个人感觉,至今没有跟谁提过。
不知为何,总觉得那次不欢而散的见面,崔瀺看着自己,就像从头到尾看个傻子。
刘桃枝他们站在窗口,一起望向那位多以青衫剑客示人丶今天却是身穿大骊朝服的年轻人。
曾经如无名野草一样的孤儿。
竟然可以活得这麽如日中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