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3 章 香饽饽(2/2)
萧融沉吟片刻,然后找了个地方坐下,他让地法曾也坐,但地法曾在中原混了太多年,他知道以自己的地位是不该坐的。
萧融也不管他了,只微微仰头看他:“你在金陵待了多少年。”
地法曾:“十年,但有雇主的时候,我便会离开金陵,所以真正的算起来,还不到一年。”
萧融:“为何不回柔然?”
地法曾:“身上有奴隶的烙印,去不掉的话,回去之后便会被抓起来。”
萧融:“你听说过我吗?”
地法曾终于掀起眼皮看了看他,但是很快又重新垂下去了:“听说过。”
萧融笑了笑:“让我猜猜,你听过的我应当是这样,我会占卜,我在镇北军中极受镇北王的重视,我是个怪人、也是个奇人,竟然能从镇北王手里活下来。”
萧融说话声音不大也不小,主要是这里是他的院子,他也不必担心会有旁人过来,的确,旁人不会不说一声就进来讨嫌的,问题是他的院子也是镇北王的府邸,门口的卫兵绝不会拦着他进来。
屈云灭左思右想还是觉得心里不舒服,而他真正回过神的时候,萧融早就走了,在待在原地继续纠结和直接问出口让纠结的人变成萧融之间,他果断选了后者。
……
而他刚走到这就听到这么一句话,屈云灭一怔,脚步就这么停下了。
里面,地法曾没有反驳萧融,这是他听过的、又不是他说过的,他也不担心萧融因为这个就对他发难。
接下来,萧融又问了他一个问题:“外面的人是不是都很想知道我为什么会投靠镇北王?”
地法曾:“……”
没有,他们都说你和镇北王一丘之貉,凑到一起真是太正常了。
咳……要是这么说的话,萧融可能就会对他发难了,所以地法曾一点犹豫都没有,直接就撒谎道:“是的,他们很想知道。”
……
萧融没有察觉到这是一句谎话,他又笑了笑:“原因很简单,我在这里便能告诉你,因为我知道这乱世当中只能有一个赢家,而那人就是镇北王屈云灭。”
“你是不是想知道我为何会如此笃定?”
地法曾:“……”
没有,这关我什么事。
但下一秒,地法曾又点了点头:“请萧令尹解惑。”
萧融微微一笑,“因为他出身太糟糕了。”
屈云灭:“…………”
萧、融!
地法曾没什么表情的看着他,他知道萧融这是打算以镇北王为例子来打动他,毕竟地法曾的武力很强,这些年也不是没有人试图拉拢过他,但他最后都拒绝了,因为旁人都是想让他给自己卖命,而地法曾不愿意再将自己的命运交托到任何一个“主人”手中。
雇主则不一样,银货两讫之后,他们就没有任何关系了。
萧融还不知道外面站着一个屈云灭,他悠悠的继续说:“我的确是个怪人,我出身世家的旁支,可我不喜世家的任何举动,我作为一个士人踏入尘世间,可我又不认同自己士人的身份,不怕你知道,我一直认为的自己,是一个读过书的百姓。”
地法曾的神情微微变了一下。
因为他听懂萧融这句话代表什么了,他是要把自己和士人阶层割裂开来,普通人这么做当然没关系,可他是镇北王的幕僚,而且是镇北王最信任的幕僚,他这个态度会让许多人愤怒的。
地法曾的想法都快到大气层了,再看外面的屈云灭,他拧着眉歪头,读过书的百姓?那不就是士人吗?为什么萧融还要单独提这么一句啊?
……
见地法曾懂了,萧融这才站起来:“这样的我到了哪里都是众矢之的,因为人的本性是不会变的,哪怕今日我装成自己没有这个想法,早晚有一日我还是会暴露,有的人可以骗自己一辈子,偏偏我是不能骗的那种人。”
屈云灭一愣,萧融可能只是随意的说了这么一句话,但是屈云灭觉得他是终于说了一句无意中的实话。
而里面的萧融还在说着:“南雍容不下我,别国容不下我,这中原上散落的大大小小首领,没有一个人可以容忍我有这样的想法,因为人总是要妥协的,当我和一个阶层站在对立面的时候,我的身后就不会再有其他人了。”
地法曾深深的看着他,他知道萧融说的是对的。
而下一秒,萧融又话锋一转:“但大王不一样。”
屈云灭本来还在沉思,一听这个,瞬间抬头。
……
“世人只看得到大王出身流民,是差一点就能成为强盗的那种人,世人也只看得到大王喜好杀戮,不管是谁得罪了他,他都要那人的性命,睚眦必报到了这个程度,谁敢留在他身边呢?人都是趋利避害的,一个无人支持的镇北王,又能撑多少时日呢?这便是世人的想法,也不能说他们错了,毕竟人的眼光都有限,他们不认识大王、也见不到大王,自然就只能看那些流于表面的东西,而你知道世人看不到的是什么吗?”
地法曾望着他,这回他没有在心里来一句关我什么事了。
萧融轻笑:“他们看不到大王的包容性,看不到大王出身微末、成长艰难,看不到大王遭遇了多少的生离死别,他是这世上唯一一个能让流放的罪人成为他的丞相的人,也是世上唯一一个能接受我所有的想法,并真心实意为百姓着想的人,而且他包容的不仅仅是丞相与
我,更是这世上所有颠沛流离居无定所的人们。大王从不拒绝百姓的投奔、将士的效忠,只要人来了,他就会收留下来,或许大王自己都未曾发现过,他其实不愿意束缚任何人,在他看来这些人不是属于他的,而是走累了,便来到他的治下安家了,你知道这个想法、在这个世上,是多么的难能可贵吗?”
他问的是地法曾,但呆住的人是屈云灭。
……他,是这么想的吗??
但仔细想想好像萧融说的也没错,他的确不管那些来来去去的人,或走或留他都不在意。
高洵之:对,你当然不在意,你多牛啊,是吧,活爹。
……
屈云灭发呆的时候,萧融已经进入下一阶段了,他慷慨激昂的给地法曾灌输人权的意识,对一般人估计很难起作用,但地法曾可是个能掌权的奴隶,他不可能听不懂。
果不其然,屈云灭这种治理却不拥有的态度让地法曾的眼神渐渐发生了变化,他承认,他非常想要生活在这样的地方——如果他今年还是十二岁的话。
可他今年都二十五了,他已经变得足够强大,这世上也没人能拥有他了,那他为什么还要找这么一个地方,他自己就能成为这个地方。
他都能想象到萧融下一句要问他什么,无非就是,你愿意留在镇北王这里吗?
然而下一秒,萧融问了个让他差点维持不住面瘫表情的问题。
“你愿意成为另一个镇北王吗?”
地法曾:“…………”
诡计多端的中原人,你是认为收服不了我,所以就干脆害死我吗?
地法曾默了默,他对萧融说:“我不愿意,也不敢。”
萧融哈哈笑了一声:“别怕,我就是跟你开了个玩笑而已,就算你想成为,你也成为不了,这世上只有一个屈云灭,任何人都不可能变成他,也无法模仿他,但每个地方都要有一个王,这样天下才能太平,群龙无首便是混乱的开始,我虽不愿意成为一个世间意义上的士人,但我也不反对等级与阶层的存在,秩序才是平和的基石。所以我这个问题其实是在问你,你愿意像镇北王一样,成为以后的柔然王、甚至是北海王吗?”
北海就是于巳尼大海,也就是贝加尔湖,因为太大了,人们误以为它也是个海。
地法曾愣愣的看着萧融,他感觉萧融已经精神出问题了。
……
他张了张口,回答道:“我只是一个奴隶……”
萧融打断他:“不对,你在柔然的时候是个奴隶,当你出了柔然,你便是中原的雇佣兵。而这个身份也仅仅截止到一个时辰之前,在你与大王切磋之后,大王亲口说了,要你成为我的护卫,在他前去攻打鲜卑的时候,你的任务便是保护我,保护这个陈留。”
屈云灭:“……”
他算是服了萧融了,真真假假的,连他都快分不清到底哪句才是他说过的话了。
萧融又道:“你或许对我的地位没有什么概念,那我可
以这么告诉你,我的上一个护卫是大王亲领的中军先锋中郎将,他是大王最信任的亲兵之一,等打完鲜卑,大约就能升成将军了,而你要代替的就是这样一个人的职务。从奴隶到中郎将,你认为这是一般人能做到的事吗?()”
地法曾哑口无言,而萧融又问他:“究竟是奴隶到中郎将难,还是中郎将到柔然王难?◤()◤[()]『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
地法曾:“令尹太抬举我了……”
萧融意味不明的笑了一声:“那你又觉得我为何要抬举你,你曾是一个奴隶,还是一个异族,还刚刚被我们大王打败了,若我来找你不是因为我失心疯了,那你觉得又是什么让我这么相信你。地法曾,大王的野心从来都不局限于整个中原之上,从古到今草原劫掠中原的事情几乎没有一天停止过,而草原茹毛饮血、一场天灾就要承受灭族的危险,这个局面也从未真正的消失过,我今日同你说了这么多,我也就不怕你知道,终有一日大王是要打到草原更深处的,他要保护这一片大地,也要让那些恶人付出血的代价,不是你的话,也会有别人,而我更希望那个人是你,难道你不敢这么想吗?”
地法曾:“……”
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屈云灭:“……”
心虚,萧融怎么知道他还想打别的地方,他明明一个人都没说过啊。
地法曾斟酌好半晌,才说了一个字:“我——”
萧融却不让他说了:“或许是柔然王这三个字吓到你了,我此时对你提起,却绝不可能认为你很快就能做到,你还是我的护卫,甚至你都没有中郎将的官职,我认为的不过是我认为的,我不会因此就给你任何优待。你想要什么,便只能去自己争取,而我提供给你的是和其他镇北军一样的机会。但你知道的,我是一个怪人,我能接受你不代表镇北军也能接受你,留在他们中间,你要付出的依旧是比他们更多的努力,但好在镇北军也是一个怪地方,这里没有要人命的同僚倾轧、没有出身高贵低贱引起的欺辱,只要你够强,总有一日镇北军会认可你,把你视为真正的一员。”
说了这么多,萧融都有点累了,他抿了抿唇,然后才看向地法曾:“怎样,你想试试吗?”
不想。
不管萧融说的有多天花乱坠,他的第一反应都是不想,因为他知道答应了萧融,等待着自己的很可能就是一条不归路,萧融或许是认真的,也或许是骗他的,但无论他说的是真是假,当自己做出决定的那一刻,他就没法再从这条船上下去了。
雇佣兵和加入镇北军完全不是一种概念,前者是生活所迫,后者则是背叛了生他养他的草原,成为了所有草原人心中的走狗。
但他始终没有真的把这两个字说出来,因为就跟屈云灭邀请他打一场的时候一样,那时候他知道他一辈子只有这一次机会,而这时候,他同样知道这一点。
加入镇北军,以自己的实力让整个镇北军折服、让中原人折服,成为屈云灭手下的将军,带着兵马在草原上驰骋,成为柔然王,毁掉柔然贵族最心爱
() 的奴隶制,让所有同族都能处于他的治理下,却又不属于他……
这图景真是太美好了,美好的让他舍不得说出那两个字,只是无声的抗拒着。
地法曾渐渐垂下了眼睛,他知道在这长久的沉默之后,这位陈留尹已经明白了他的答案。
没错,萧融已经知道了他的答案。
他爽朗的笑了一声,还喝彩道:“不愧让我费了这么长时间的唇舌!那你明日就从护卫统领做起,虽说是护卫,但你还要帮我做一些杂活,对了,我有个弟弟和祖母,你记得去拜访他们,让他们记住你长什么样子,我祖母有痴症,但想来你应该不会介意的。”
说完,他让地法曾继续好好休息,然后就心情大好的走了。
他后面的地法曾:“…………”
你真知道我的答案是什么吗?!
……
另一边,萧融快步回到自己的房间,他第一件事就是去找桌上的茶壶,然而刚推门进去,他就惊讶的发现屈云灭坐在这里。
而且他面前正放着一个茶壶,见萧融进来了,他默不作声的把茶壶拎起来,倒了满满一杯之后他说道:“喉咙都要走水了吧?来,喝点润润嗓。”
萧融:“…………”
他走过去,没有立刻就喝,而是迟疑的看着他:“大王听到我和地法曾说什么了?”
他开始回忆自己有没有说什么屈云灭的坏话。
没有啊,都是好话,他也不可能在外人面前诋毁屈云灭啊。
但屈云灭这淡定的模样让萧融无法确定,毕竟屈云灭不禁夸,他要是听见了,此时不该一脸什么事都没发生的模样。
屈云灭也确实是这么回答他的:“没听到,只是我进来的时候听见了你的声音,你又那么长时间没过来,怕是没少说。”
萧融这才放松的笑了一声:“的确,地法曾有些固执。”
屈云灭点点头:“那你喝完便去休息吧,那些公务本王会处理的。”
说完他就起身离开了,萧融一愣,连忙问他:“大王过来是有什么事吗?”
屈云灭:“没有,就是过来转转。”
萧融还是很疑惑,但屈云灭已经出去了。
而走出了萧融的院子,一直维持着淡漠的神情回到自己的住处,把门虚虚的掩上之后,屈云灭才忍不住的吐出一口气来。
站在原地,望着眼前的一点,屈云灭安静了很长时间,直到非常突兀的一声笑在这个房间里响起来。
这个笑似乎打开了什么开关,接下来就是一连串痛快又愉悦的笑声出现,这笑声从门缝中溜出去,外面站岗的两个卫兵悚然的看向身后。
怎么回事,在杀了这么多年的人之后,大王终于疯了?
…………
几家欢喜几家愁,有人高兴成这个德行,然而有人却快要跳上房梁了。
张别知无法接受简峤给他带来的噩耗:“什么叫有人捷足先登了?哪个不长眼的敢跟我抢官职?!”
简峤:“……”
他是真没想到,某天连个护卫统领的职务都能成为香饽饽。
他把地法曾的名字告诉张别知,而张别知先是愣了一下,然后就开始回想这个名字为什么那么耳熟。
片刻之后,他惊怒的声音响了起来:“那个柔然人?!我看他器宇不凡才破格雇佣了他,他连家眷都没有,也是个独来独往的怪胎,要不是有我在,他哪有机会到陈留来,他不感激我就算了,居然还背叛我!”
不行,他受不了这个委屈。
他要去找萧融评评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