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7章 望风希指,狸猫换子(2/2)
乃至事先就站在皇帝的视角,审视自己数日,此刻才能说出他张某人「汲汲门户之见,营营乡党之隔」这种违心之话。
为了回应外界传闻,安抚皇帝的杀心,他甚至将妻儿留在京城,放在皇帝眼皮子底下。
甚至皇帝以恩荫为由,再留下一子,他也佯作懵懂,毫不犹豫地迅速答应。
为了向皇帝表达自己的恭顺之意,一座年产十万斤的铁所,他几乎求着送给皇帝。
些许浮财,对他而言九牛一毛,此时,却说不得能救他性命!
他都做到这个地步了。
若是皇帝还一意孤行,无端诛戮,那付出代价必然不会小!
他相信皇帝不会这样做,这也是他近日站在皇帝视角上审视一切,所悟出来的道理——只要撕破脸的代价,大于维系稳定的代价,那就没有秉政者会选后者。
果不其然。
在殿内短暂地沉默后。
小皇帝终于开口:「卿陈请再三,朕已悉忠恳,稍后会下户部与山西道御史,随伱一同回山西,清点冶铁所资财。」
张四维悬着的一颗心,终于缓缓放松下来。
他深吸一口气,维持着最后的冷静,演好最后的戏码:「陛下能允臣为父赎罪,实天恩浩荡,臣铭感五内!」
这下,皇帝没有再说话。
只是摆了摆手,示意结束了今日的谈话。
张四维谢恩辞别,弯着腰正对皇帝,缓缓后退,离开了殿内。
到殿口时,他才直起身,转身离开万寿宫。
直到出了万寿宫数十步,才听到殿内传来一道铜磬的声音,悠远清脆,意味难明。
张四维驻足倾听片刻,并无「留步」之类的转折。
他才终于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
今日,他踏出了最艰难的一步,总算是能安然返回三晋了!
这一刻,只感觉宛如新生!
如果说,皇帝的庄是在中枢,那麽他张四维的庄,就在宣大!
只要他坐镇宣大,以包络三晋的商会为倚靠,凭藉内阁王崇古,兵部石茂华的关系,谭纶这个总督,被撵走或者架空,不过早晚的事!
再一点一点地,像王崇古当初所为一样,将俺答汗化为己用,引为臂助。
乃至豢养死士。
乃至招揽训练女真。
乃至举办文盟诗社,暗中结党……
经商丶结社丶豢匪丶养虎,缺一不可!
届时。
无论是小皇帝落水,他东山再起也好——他不信,皇帝能一辈子躲在西苑。
还是在山西做个无冕之王,以待天时也罢——国朝二百馀年,差不多也就数十年国祚了。
张四维便不再生死操于人手!
他也能坐到棋盘上!
张四维回首,深深看了一眼万寿宫。
一挥衣袖,大步流星,转身离去。
这一刻,便如羁鸟归林,再不受网笼之绊矣!
……
等到张四维离去之后。
朱翊钧看着张四维离去的方向,缓缓站起身,挥退了内臣与中书舍人。
他轻轻踱步,走在大殿正中央,站在方才张四维所站的位置上,轻声道:「张四维短短时日之间,心性举止,实在令我刮目相看,当真宛如脱胎换骨一般!」
小皇帝站在空无一人的殿中,负手而立,似乎自言自语。
但显然不是。
突兀地,小皇帝身后一道老迈的声音响起:「陛下不会是信了张四维的伪态吧?」
徐阶缓缓从屏风后走了出来,站在皇帝身后,提醒了一句。
朱翊钧头也不回,摇了摇头:「那倒没有,只是感慨一番罢了。」
「没直接将人拿下,实在是不好无端杀害重臣,否则当初也不会从他父亲入手了。」
徐阶听了皇帝这话,脸色莫名露出一丝哀戚,似乎想到当初自己那位次子。
小皇帝真是心狠手辣。
也得亏自己有个好弟子,否则下场估摸着跟张四维没两样。
徐阶胡思乱想了一通,而后才敛容道:「这倒是,张四维这几天找王崇古负荆请罪,还散尽浮财,各府都走了一圈,显然就是防备着陛下翻脸。」
朱翊钧叹了口气:「主要还是王崇古。」
「他对谭纶杀了张允龄无动于衷,却必然不能接受朕杀了张四维。」
「这一刀下去,朕是畅快了,三晋就真的要乱起来了。」
晋党以利益连结,这些东西都算得门清。
什麽事妥协有好处,什麽事妥协了损害长期利益,心里都有一杆秤。
否则外人还真当王崇古实诚,看不出张四维的小心思,还老实巴交留其抵足而眠?
做给皇帝看呢!
不止王崇古,一旦自己真的做出擅杀大臣这种不讲政治规矩的事情。
兵部尚书石茂华丶礼部侍郎暂摄尚书马自强丶右都御史霍冀,这些人第一时间就要跟自己翻脸。
甚至其馀什麽南直隶乡党丶秦党乱七八糟的,都得起异心。
好不容易营造起来相忍为国的局面,转瞬之间就要离心离德。
局势交织,牵一发而动全身啊。
徐阶自然明白这个道理,却难免觉得可惜:「他这一去,三晋之地的是非,怕是少不了。」
朱翊钧轻笑一声:「他的心思,朕何尝不知。」
「自寻死路罢了。」
开玩笑,你张四维还跟我玩上发育了,搁谁俩呢?
朱翊钧并不介意暂时姑息张四维,优容晋党,来争取到庖丁解牛的时间。
不说虚头巴脑的穿越者天命了,他堂堂万乘之尊,内阁愈发同心同德,六部逐渐相忍为国,京营日益蒸蒸而上。
更何况君臣分野,但凡他抓住张四维的罪证,能堵住王崇古的嘴,那就能明正典刑。
退一万步说,你张四维也没我活得久啊。
总而言之,优势在我!
朱翊钧甩开脑海中的张四维,看向徐阶:「说正事罢,学府的官制拟定了?」
徐阶行了一礼,从袖中拿出一封奏疏:「按照陛下此前的建议,臣又修订了一版,陛下请过目。」
朱翊钧点了点头,从徐阶手上接过。
一边活动着腰肩,一边静静翻阅起来。
小皇帝正看到一半,殿内的宁静再度被打破。
李进匆匆从外走了进来。
徐阶也不退避,反而站在皇帝身旁好奇张望。
朱翊钧也不抬头,淡淡道:「廷议有结果了?」
马自强历史上本就入了阁的,显然也不是什麽淡泊名利之辈。
如今一个礼部尚书许出去,总得拿了好处办事才对。
不过出乎意料,李进摇了摇头,取出一封奏疏:「陛下,不是廷议,是湖广海瑞丶栗在庭的奏疏。」
说罢,李进又补了一句:「锦衣卫密奏入京,直接送入宫的。」
朱翊钧一惊,将徐阶的事放在一边,从李进手里接过奏疏。
通过锦衣卫的渠道密奏,显然是不方便见人的事情。
这个时候了,恐怕也只有楚藩的事情了。
他翻开奏疏,第一页映入眼帘的几个大字,就紧紧吸住了他的目光。
徐阶凑在一旁跟着看了起来。
老头现在恃宠而骄,在宫里颇有些不拘小节的味道。
徐阶刚看了第一眼,就愕然道:「狸猫换王子?」
朱翊钧瞥了他一眼,没说他。
转而翻到下一页,一边喃喃道:「朕还以为张楚城是因为矿税的事得罪了宗室,这些人无法无天惯了,才要杀人泄愤。」
「谁知道是因为这种事!」
随即用一种惊叹的语气道:「竟然是都被东安王做了刀!真是老而不死是为贼!」
徐阶噎了一下,见皇帝没有针对他的意思,这才放心。
他也是难以置信:「我就说,故楚王死前半年,连床都下不了。」
「这人一死,突然就冒出来五个遗腹子。」
「当时坊间就有难堪传闻,说这遗腹子,未必是楚王的,楚府还数次抓人辟谣。」
「如今看来……辟谣了才显真啊!」
朱翊钧一目十行,迅速看完。
合上了奏疏。
徐阶仍然有些回味这出大戏,忍不住猜测道:「也不知道哪个是东安王的。」
他意味深长来了句:「五个都是遗腹子,哪里好分辨,为了我朱家血脉纯净,还是尽数削为庶人罢,楚藩为这种事除国,朕也无可奈何。」
徐阶看了皇帝一眼,提醒道:「毕竟是太祖子嗣册的藩。」
朱翊钧附和道:「是啊,东安王真是罪大恶极,死不足惜!」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