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6章 河清社鸣,群龙见形(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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叫别人,毕竟是正月休沐,还是要让人陪陪家人的。

    后来问了一下才知道,李贽仍是孤身在京,这才遣人给他叫了过来。

    李贽离皇帝一个身位,探头看着下方。

    听见皇帝的话后,他面色不改:「陛下,他说得固然对,我确是学贼,然也不对,我并无蛊惑外人之心。」

    「大凡我书,皆为求以快乐自己,非为人也。我以自私自利之心,为自私自利之学,直取自己快当,不顾他人非刺。」

    「这本就是陛下答应我的。」

    既然说我是学贼,那就当我是学贼吧。

    我做自己的学问,哪里管你什麽源流正宗呢?

    我心中所想,就是属于自己的正宗。

    至于散播妖言?那是皇帝让通政司刊载出来给人看的,怎麽没见有人面刺皇帝去?

    他的头发长起来后,面相比光头时期看起来和蔼很多,不过话里话外的狂生劲,还是半分没少。

    李贽如今挨顾宪成的骂,不是没有原因的。

    这一年里,李贽写了不少荒唐文章。

    接手新报第一篇,便是论道德与利益。

    大放厥词说什麽只有计较利益,才能伸张道,否则道德就只是挂在嘴边的鼻涕,天天有天天擤,最后还是只能甩在地上。

    当然,这是白话版本,单独刊发的文章,还是比较文雅的——「夫欲正义,是利之也。若不谋利,不正可矣。吾道苟明,则吾之功毕矣。若不计功,道又何时而可明也。」

    所谓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李贽将利放在了义面前,还毫不遮掩,自然引来不少非议。

    当时立刻就有人将李贽这篇文章举办了,可惜何用庆到各基层衙门打好了招呼,生生包庇了下来。

    这也是顾宪成论述道德重要性的时候,带上了李贽的缘故——道德崩坏,就是李贽这些人害的。

    除此之外,李贽又替皇帝完善了善恶说。

    【人之善恶,初无定质;世之道德,亦无定论。

    无定质,则此是彼非,并育不相害;无定论,则是此非彼,亦并行不相悖矣。然则今日之是非,谓予李卓吾一人之是非,可也;谓为千万世大贤大人之公是非,亦可也。谓子颠倒千万世之是非,而复非是予之所非是焉,亦可也。则子之是非,信乎其可矣。

    何者?道德之定论,乃抽象万民之共识也;万民之共识,利益之所趋同也;利益之趋同,世界之所化生也。

    是故,道德,乃世界派生,生发于心,本有也。】

    用新报上的白话来说就是,道德,是时代的产物,基于历史演化,并由所有人的过往人生经历丶现有生活水平丶共同利益追求,所抽象出来的聚合体。

    而个人想致良知怎麽办呢?

    就只能牢牢根植于时代的发展,提高百姓的生活水平,与天下万民的利益保持一致。

    反之而言,哪怕是圣人的话,也不过圣人所处的时代好使,并不能作为「万事之言论」。

    这就是李贽对良知现成派的自我修正,良知循世派。

    道德既然是基于现实派生,根植于时代,这就意味着个人的知行合一,只能在社会中进行,而不是在世外桃源,也不是在四书五经中,更不是在心里——避世,为脱离道德聚合体,回归原始;念经,以往不谏,无益于良知;悟道,脱离现实,脑中空想。

    不用说,这说法肯定是捅马蜂窝的。

    这跟如今的几大主流,无论是程朱,还是王阳前学,乃至王阳后学丶复古派丶归一派,都格格不入。

    更是得罪了一大票热爱空谈良知,喜欢陈说道德,亦或是归隐顿悟的士大夫。

    听说第二天李贽就差点被打了。

    要不是他会点拳脚功夫,躺地上的就要换人了。

    这篇文章之后,后面越来越过分。

    有诽谤经典的,譬如「六经丶《语》丶《孟》,乃道学之口实,假人之渊薮也」——儒家经典?道学家们的谈资,伪善之人的遮羞布罢了。

    有贬损圣人的,譬如「虽孔夫子亦庸众人类也」丶「盖大圣人之识见度量,总若此矣」——圣人?还行吧,跟我五五开。

    还有一些离经叛道的论述,什么女子地位之低下,在乎权力之不平衡,权力之不平衡,同样乃时代派生,现实演化,一如士农工商之分丶一如直隶各府与顺天府,本质无区别云云。

    总之,产出的内容很多,就没有主流的东西。

    不少文章哪怕是朱翊钧看了都摇头欲驳,更不要说儒家卫道士了。

    朱翊钧想到这里,看着李贽摇了摇头:「卿倒是快乐自己丶满不在乎,别人可是特意冲着你来的。」

    李贽有洁癖,站得离皇帝不算近,又听着下方顾宪成的论述,一时没回过神。

    过了一会他才反应过来,不甚在乎地回道:「此人学问泛泛,火候尚浅,不足为虑。」

    朱翊钧忍不住白了李贽一眼。

    这厮是真不知道自己这阵子得罪了多少人,还以为顾宪成只是顾宪成呢?

    「若是如此,那他的报社,乃至这几日的文会,可没资格办起来,也不会有这麽多人给他捧场了。」朱翊钧难得解释了一句。

    学术之争,历来的激烈程度,都不低的。

    怎麽可能任由李贽离经叛道了一年余,还没有反应。

    历史上李贽怎麽被逼死的?罪名是敢倡乱道,惑世诬民!

    而今在朱翊钧的影响下,李贽可谓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反噬自然如期而至。

    顾宪成为什麽前月大谈复古,正旦开坛讲中庸,今日文会说道德?

    背后可不知道有多少老人家呢。

    这就是大世之争,谁都想开宗立派,立地成圣。

    每一种思潮的兴起,都是有土壤的。

    春秋之中,弑君三十六,亡国五十二,诸侯奔走不得保其社稷者不可胜数。

    正是这种秩序失范的社会背景决定了儒学的政治哲学特质,也就是说,儒学的产生,其最根本的出发点就是「礼崩乐坏」的现实政治世界。

    而饱受诟病禁锢人伦的朱子理学同样如此。

    彼时,民间一片衣冠南渡的萎靡,朝廷中弥漫因循的政治风气,皇帝堂皇高居,一味异论相搅。

    正是有感于「天理不明丶人欲横流,公平正大形同虚设」,才有了朱子理学兴起的土壤——正如《宋元学案》所言,朱熹正是在「综罗百代」中完成了巨大的思想创造任务。

    当然,学说的兴起是一码事,至于后面怎麽走了样,那就是另一码事了。

    同样如此的,还有王学。

    当时对理学盛行带来的谨守朱子门户丶陈陈相因丶缺乏个性所不满的,可不是独一王阳明,在其之前,就有陆九渊丶陈献章等人声讨,理学「外求过甚,抹煞本我」几乎是彼时的主流共识。

    其后才有了心学的应运而生。

    当然,解放自我这杆大旗,王阳明举得,士大夫一样也能举得。

    王夫子都说了,要内求,我觉得我做得对,那就是对的,轮不到外人说三道四。

    有权的人放飞自我后,世风自然日下——「正德以前,风俗醇厚,而近则浇漓甚矣。大都强凌弱丶众暴寡丶小人欺君子丶后辈侮先达,礼义相让之风邀矣。」

    到了嘉靖年间就开始普遍奢靡丶违制,「今贵臣大家,争为侈靡,众庶仿效,沿习成风,服食器用,逾偕凌遍。」

    隆庆年间,风气更是弥漫到普通读书人之间了,「豪门贵室,导奢导淫,博带儒冠,长奸长傲。」

    导淫得理直气壮,问就是心无外求。

    到了今天,有识之士则感慨已经难以挽回了——「风俗自淳而趋于薄也,犹江河之走下而不可返也。」

    这就是儒林的乱世。

    乱世是要出圣位的,一如朱熹丶王阳明。

    亦或者……历史上的东林先生。

    这就叫应运而生。

    其中牵扯了不知道多少大儒丶老学究丶士大夫丶文坛泰斗。

    他们是真的伤情于道德毁丧,忧惧于世风日下,同样也是真心想来一场道德重塑,救大明朝于水火。

    自然也是真的信奉自己的学问,厌恶离经叛道的异端——儒学框架内的自救,率先就要排除掉砸锅的一派。

    下方的顾宪成还在滔滔不绝。

    又说回为官之后,应当如何做学术,如何正本清源。

    「……是故,正学说当先破邪说乱道,以澄君心,饬风尚,清道德。」

    「其四,乃曰复古。」

    「文而无法,法而不取诸古,殆未可也;学而无源,源而不取诸典,乱未正也;德而无本,本而不取诸圣,淫未祛也。」

    「正丶嘉之间,景明与李梦阳俱倡为复古之学,天下翕然从之,文体一变。」

    「今日学术之正本清源,当复孔丶孟丶程丶朱之古也……」

    出口成章,辞藻出挑。

    群然噤声,只有顾宪成的声音,悠悠回响。

    他朱翊钧静静听着。

    突然转头看向李贽,缓缓开口道:「李卿,要不下去提点一下后辈?」

    李贽二话不说,转身下了楼。

    这一章写得不轻松,看起来恐怕也有点累,涉及到的文章有点多,一一解释太冗长了,如果看得吃力的话,参考一下段评吧。

    下一章今天不一定能写完,我先写着,你们先按写不完处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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