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7章 犀角烛怪,严阵以待(1/2)
一辆马车从驿站再度出发,重新行回官道上。
随着马车軲辘的转动,驿站中面红耳赤的争论逐渐模糊,传入车厢的声音慢慢消弭归寂。
李思诚将头从马车外收了回来,忍不住惊叹道:「这些士人谈论这场辩经也就罢了,没想到连赍捧谢敕谕,入京谢恩的朝鲜夷人,都能对此说出个一二三来。」
李春芳斜靠在车厢中,搭了个毯子在腿上,一手扶着眼镜,一手将报纸凑拢到面前,似乎在仔细阅读,听到孙子的话后,只点了点头,无动于衷。
李思诚见祖父不搭理自己,又看向叔父。
李茂年正在想事情,回过神来后,摸了摸侄子的脑袋,随口答道:「什麽叫士子也就罢了?圣上对报纸放任自流,就是为了广邀天下,来凑这个热闹。」
「你看咱们这一路过来,南直隶丶山东省学,各地的士人,尽在谈论争辩此事。」
「多少年没有如此盛事了,这才叫百花齐放。」
「至于夷人……」
他摇了摇头:「有个词叫匪夷所思。」
「薛应旂是当世大儒,李贽是泰州学派如今最天才的人物之一,二人的争辩,不是夷人能看懂的。」
李思诚今年十五岁,性子还有些跳脱,闻言凑趣道:「匪夷所思,才有胡思乱想。」
「不然这怎麽会自信上去辩论,反被那几名士子驳得面红耳赤。」
李茂年跟着笑了笑,又好奇道:「思诚不是支持李贽?方才怎麽没有出声援助那支支吾吾的朝鲜夷人一番?」
出门带上小孩,就是为了见见世面。
辩论这种事,壮胆也好,口才也罢,都是有助益的。
李思诚听了叔父这问题,露出苦瓜色:「叔父先前又不是没看到什麽场景,薛夫子这次的论证委实厉害得紧,那几名士人藉此争辩起来,简直势如破竹。」
「侄儿倒是想替李夫子声援,奈何才疏学浅,听都听不太明白,只能哑口无言。」
李茂年失笑。
侄儿年纪还小,也不是皇帝丶张居正丶申时行那种神童,这样才正常。
他耐心解释道:「薛应旂上次论天理和人道,被李贽抓住了破绽,而后李贽开始论述人性本体,是否先验……或者说是否先天。」
「尤其将孟子的性善论丶荀子的性恶论拉出来拷打了一番。」
「究其根本,便是要推翻本体先天的学说根基。」
说到这里,李茂年也不由感慨李贽胆大包天。
他继续说道:「但薛应旂到底是当世大儒,根底深厚,立刻就做出了应对。」
「君子所性,虽大行不加焉,虽穷居不损焉,分定故也。君子所性,仁义礼智根于心,其声色也睟然,见于面,盎于背,施于四体,四体不言而喻。」
「他借孟子的观点阐述,『人性』只不过是喻『性』而已,李贽所言有失偏颇,并不全面。」
「『人性』是通过肢体或行为化喻出来的,与『性』却不是简单的『寓于』或者说『因果依存』关系。」
「从后天环境谈『性』,只能说明其因果发生,并不能解释本体的根源涵义。」
「反而只能着眼于具体的人,人,先天便有『性』;而所谓人性,不过是其表徵,份属后天。」
「所谓明心见性,就是这个道理。」
「先天后天,从始至终,都是一分为二的,性,必然是先天的。」
李茂年精简了两人的大段论述,尽量用直白的话语,跟侄子解释着近日这段辩经的争论。
李思诚听了叔父的解释,若有所思。
他好奇看向李茂年:「那叔父以为谁说得对?」
李茂年摇了摇头:「这种事哪有对与不对,就看谁学问做得深罢了,具体我也说不好。」
两叔侄说到这里,本还要继续聊下去。
这时候,马车车厢里突兀响起了一阵鼾声。
叔侄二人不约而同,一齐朝李春芳看去。
自家父祖,赫然是脑袋一歪,张着嘴巴睡着了!
李茂年连忙上前,将父亲的脑袋扶正——医师嘱咐过了,上了年纪这样梗着脖子睡觉,容易一睡不起。
被人一碰,李春芳身子下意识一抖。
而后睁开稀松的睡眼,撑着坐直了身子。
李春芳用力眨了眨眼睛,让自己清醒过来。
他见面前的儿孙都看着自己,神色和蔼地解释了一句:「昨夜没睡好,身子有些倦。」
李春芳一行,是入京去的,奔波劳碌,累才正常。
尤其是以李春芳的身份,是不能随便进京的,堂官致仕返乡,诏书都要加一句「不得在京闲住」。
这就是防止权势过重的大臣,致仕后还谋划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不过李春芳这次入京的理由,很正当,也是经过批准的——见家长。
李白泱都封选侍了,家里要入京探望,自然没有不允的道理。
能够被允许入京固然好,但也意味着路上的行踪对官府是公开的。
驿站简陋睡不好觉且不说,马车也不能用日常的奢华,坐着实在疲累。
李茂年难得埋怨了一句:「若是走水路,大人这一路上应当会舒坦些。」
说着,又从身下的格挡处拿出蚕被,双手递给惊醒过来的李春芳:「大人若是困了,还是蜷卧着睡吧。」
为了显示清苦,没有驾太好的马车,睡觉也只能蜷着身子。
李春芳掀开车帘,看了一眼途径的位置,而后将蚕被推了回去:「快到京城了,不睡了。」
而后才回应着李茂年方才的埋怨:「不是说了麽,几年没离家,沿途看看各州府百姓疾苦。」
李茂年将被子收了回去。
无情地拆穿了父亲:「往年可没见您视察州府百姓。」
李春芳摇头。
儿子只是中人之姿,他思忖再三,还是决定解释一二。
他和蔼而耐心地开口道:「这不一样。」
「往年我是臣,只是替皇帝管着内阁的一亩三分地,顾全大局就行了。」
「如今……」
「白泱已经封了选侍,我不亲眼看看朱家的气数,哪里放心得下。」
祖孙三代在车里,也没什麽犯忌讳的。
说句大逆不道的话,他此前虽然是肩负天下大望的阁臣,但总归是替皇帝管家的,大明朝的气数跟他关系还真不大。
大明朝亡了,江南士绅一样是富家翁。
但如今自己既然看好皇帝,将孙女送进了宫中,那就不得不担忧起大明朝的气数了。
李茂年欲言又止。
这才明白父亲硬吃这个一路颠簸的苦,是何缘故。
有些自责于方才的埋怨,一时不知道如何应对。
好在这时候,侄子李思诚好奇道插话:「那大父一路看下来,我朝的气数如何了?」
跟父辈的超脱视角不一样,李思诚年轻,还是有归属感的,一口一个我朝。
李春芳闻言,神色有些凝重:「与我在朝时相比,只能说天下局势恶化的程度,略有改善,但好得有限。」
天下局势恶化的程度有所改善,就是还在恶化,只是没那麽快了。
虽然李春芳不懂什麽叫二阶导数,但用起来还是很顺手的。
「土地兼并的形势,日益严峻。」
「尤其这两年频频天灾人祸的州府,入目可见城郭村落萧条,榛莽邑里荒芜!」
「其民瘼可见一斑。」
「山东丶淮泗还好,流民大多沿街讨食,大不了落草为寇,劫个府库杀点县官顶天了。」
「听闻河南丶山西的白莲教丶无为教丶罗教越发猖獗,其教诳惑结附,在百姓之中,已经是可与佛道并列的正教了!」
「但地方州府,却熟视无睹。」
「乃至于一名叫马树林子的白莲逃犯,携带男女,繇延安抵宣府,奔逃播越几千里!」
「其扶持兵刃,走马卖械,卜封施药近千人矣,其经过把截去处又不知其几也,何竟无一人盘诘之?」
「吏治之松散,可见一斑。」
「再说一路上各州府县中,翻阅的府志丶县志记载。」
「这两年可谓是异象频出,地震丶冻灾丶蝗灾丶水患,比之嘉靖年间翻倍还不止!」
「尤其是冻灾,前日才听走商提及,这个冬天,据说竟然连海南都下雪了!」
「那可是海南!」
「加之宫廷失火丶白日贯虹……天降乱象,实令我难安。」
李茂年看着父亲忧心忡忡的样子,差点脱口而出,您以前在内阁是怎麽安的。
而后才想起方才李春芳的解释,生生忍住了。
李思诚心思直接,听了祖父一番话,面露骇然:「祖父是说大明朝快不行了?」
李春芳摇了摇头:「倒也没这麽快。」
「如今无论考成法也好,整备京营也罢,都是皇帝与内阁在强干。」
「至于大明朝到底有多少气数……还得看怎麽修剪枝叶。」
税改丶度田,就是横亘在内阁的两头大象。
除了高拱和张居正之外,其馀阁臣统统视若无睹。
他李春芳当初哪怕看到,也是避之不及。
如今卸下一身重担,终于是站在皇帝的立场上,说了句心里话。
李思诚似懂非懂。
一旁的李茂年忍不住插话:「以陛下的手腕能耐,会慢慢好起来的。」
这是他的看法,不是他的安慰。
毕竟,自己女儿还在宫里呢。
李春芳笑了笑,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
这也是他押宝皇帝的原因所在。
龙椅上好歹是个有能力,也愿意做事的。
如果这位也像世宗与先帝一样,对国朝积弊熟视无睹,安心等着国朝一朝覆灭,那他李春芳别说送孙女进宫,皇帝就是想入赘他都不乐意。
话题有些沉重。
李春芳是个好家翁,家庭氛围以和谐为主,于是,他主动岔开话题:「王世贞新写的这元明英雄传,不如金瓶梅远矣,竟然让我看入了眠,属实是不当人子。」
说罢,他将报纸递给儿子,示意他收起来。
李思诚在一旁疑惑道:「大父,你怎知这小说是王盟主写的?我听说,徐少师被陛下召进宫,或许就是逗趣写小说的。」
徐阶青词宰相再度被召进京,也没个差遣,这以文悦人的事按在他头上正好。
李春芳看着孙子充满探寻的目光,笑了笑:「这叫文风,长大你就明白了。」
 -->>
本章未完,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