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1章 天理(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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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就会和你站在一起;你无法和他们谈判博弈,因为你手里根本没有能撼动他们的牌;至于政变,别玩笑了,这不是吃不起饭丶活不下去的事情……而十万名读书人连同他们背后的家庭加起来,也胜不过任何一姓。

    裴液思维顿住,小小的炉火前,许绰安静深邃的清眸望着他。

    和话本里的故事不一样,「世家」不是某种腐朽强大的病症,更不是拦阻大唐进步的脓疮,他们向下联结的是整个大唐的命脉,向上承载的是麒麟所授的天命,他们是胳膊,是腿脚,甚至是头颅丶是心脏,他们就是大唐本身。

    ……你身为大唐之相,所有的权与力都只来自于这个身份,要如何去推行你的所想?

    裴液怔怔看着炉中的火光。

    除非……

    「除非,大唐所尊奉的『天命』是错的。」许绰轻声道。

    楼中一时安静,只有木材噼啪的燃烧声。

    釜底抽薪。

    「儒家有外学,是四书五经,仁恕君臣,治世之道也;儒家亦有内学,是道理世运,性灵命轨,天人之道也。」许绰道,「你不是一直不大清楚天理院是做什麽的吗?其实地如其名——究天之理而已。」

    ……是啊,在这样的世界上建立最强大的王朝,仙君垂目,仙权散落,大唐怎麽会不对自己头顶的这片苍天投以注目呢?

    究竟是什麽,会左右我们的命运?

    所以方继道必欲「求世间唯一之真理」,才那样想入天理院之中。

    「你在国子监应当也听了几节李鸣秋的课,还有长孙给你讲,应当大概明白了些如今大唐尊奉的天理是何面貌。」许绰缓声道,「世家高居在上,是因承麒麟之血;麒麟所以无可违抗,是因握运势之权;而运势,正是天意的具象显现。」

    「你要动世家,就得先动『天意』。」

    许绰把脚也翘起伸向火炉,安静了一会儿,偏头道:「考考你,这道『天意』的逻辑为何?」

    裴液怔了一会儿,缓缓道:「……天生万物。」

    许绰拍了拍手,望着炉火:「不错,天生万物,『天』是一切的起始和终极,那麽一切当然就由天决定。大唐运势自然也是天所注定,而如今大唐运势正高,自然代表天命未变,不可违逆……我再问你,这里面真正的关键是什麽?」

    裴液此时已经懂了:「人之『性』,亦是天生。」

    他进入国子监第一天听到的那句话如今才回响在这里——「夫子之言性与天道,不可得而闻也。」

    「天道」指「天」的运行秩序与内在法则,它绝不是只高高地存在于天之幽冥不可见处,而是存在于万物本身的存在与消长之中,因为世间万物,本来便是从「天」而生。

    人,当然也是。

    血肉何以有性灵,我何以为我,「人」在剥离骨肉之后的本质,称之为「性」。

    「性」是什麽,「我」从何来,是古来每一个人的追问;「性」者天生,也是自古不变的回答。

    既是天生,当从天理。

    这不是教化,这是一个事实陈述,即你生于这个框架之中,就不可能违背它,正如胳膊不能举起自己的身体。

    许绰拨火翘了翘脚,有些欣慰地看着他:「不错,所以这道逻辑的终点是——人自然也无法改变天命。」

    是的。

    谁敢说大唐此时不盛?

    既然王朝运势稳如磐石,天命依然在斯,我有什麽必要理会下面士子的喊叫?

    很多人都知道当下的大唐形态不健康,但又如何呢?

    天命若真将变,麒麟会根据运势的变动下达诏令,届时随之变革便可,这就是大唐几个百年来的生存之道。

    裴液怔怔望着炉火,一时竟真找不到什麽漏洞——他们不会真的让百姓生不如死丶揭竿而起的,「运势」就像一个水位表,在抵达警戒线之前,他们可以肆无忌惮地安坐在人们头上挥霍享乐,没人有理由让他们停下。

    所以鲤馆这样的事情才会如此肆无忌惮地在世家之间蔚然成风。

    「……所以『天』与『人』的关系才有如此激烈的争论。」裴液喃喃道。

    正因天理指导着人们的行为,也代表着人们行为的是非。

    「若要你来看,我们该从何立论呢?」许绰偏头看他,娓娓引导,「记得吗?你最熟悉的东西——『剑』,是独属于人的仙权。」

    裴液怔怔中猛地一恍:「我知道了——『性』者人自生!与天无关?!」

    许绰噗嗤笑了:「你真是大闹天宫的猴头。」

    「……」

    「你做这个假设也可以,那我问你,人怎麽『自生』呢?你生于父母胚胎之中,父母又生于他们的父母……如此直到祖辈,里面又有哪样东西是你自己的?」

    「……」

    「还是说你认为,一个人生长到一定程度,『性』就自然从血肉中产生?」许绰偏头道,「那我问你,你的血肉丶你的心与脑,难道不是天地所生吗?」

    「……」

    「立论不是脑袋一拍便成,须得有一逻辑完整的链条,并至少有一条实证。」许绰敛了笑容,「除非你能证明,『人』是上上之古时从宇宙之外飘来的东西,本就不在天地之中,不然无论如何,『人』都无法超脱于这个世界而存在,既生于其中,也就和花草虫鸟一样,遵循着这个世界的底层逻辑。」

    「哦。」裴液愣愣应了一声,忽然偏头,「那,许相……找到办法了?」

    许绰烤火的动作顿了一下,轻声道:「他找到了。」

    「……」

    「他本来就是老祭酒的弟子,儒家几十年无一的大才,为了推进这件事,他几乎殚精竭虑。」

    「只是在当年,他连命都保不住,遑论推动这项壮举了,如今我遣你去天理院,正是想你协助完成此事。」安静的室中,许绰抬眸看着他,轻声将当年故相的立论诉说给了他。

    「人之性既然无法脱离天道,又如何能不遵昊天之运势呢?因为……『天者有二』。」

    裴液悚然而惊。

    「天有自然之天,有性命之天,分别对应着无灵与有灵——无灵可以生有灵,有灵可以化无灵,因而血肉可以生意识,万灵死后又归于尘土。」许绰道,「『运势』是自然之天的趋势,而人所上应的,却是性命之天。」

    「性命之天的变动会改变自然之天,因此治国要以人为衡量,而非以运势为衡量。只考虑自然的运势,而忽视了苍生的性命,大唐便会陷入危殆之中。」许绰看着渐渐黯去的炉火,「在《二天论》中,他将之写为『昊天侵道』。」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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