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第55章(2/2)
风初醒看样子误会了,但他也没想解释。
他其实相信风初醒没做过对不起他的事,这么多年不原谅他,也只不过是不想面对风初醒的借口而已。让他耿耿于怀的,一直是风初醒脱口而出的一个字。
支镜吟坐在床边,难以遏制地想起了那天——孽州王的宫宴上,有人来报他,戮州王临幸了孽州王的一个小妾,那小妾刚进宫,仍是处子之身,现在她正哭着要戮州王负责,否则就一头撞死。
支镜吟想不起来当时究竟都发生了什么,他只记得环境无比吵闹,而他被巨大的愤怒裹挟着,听不见风初醒无措的解释,众目睽睽之下打了风初醒一巴掌。
风初醒的神情顿时凝固在细微的受伤之上。
然后下一刻,堂堂戮州王露出了满不在乎的,略有些嘲讽的笑容,他舔了舔牙关,按住被打红的脸颊:“算了,老子没必要浪费口舌解释,没做就没做,你若不相信,就滚。”
支镜吟也是那时才知道,原来言语的攻击并不亚于修为,那颗空荡荡的胸膛好像掀起了狂涌的骇浪,冲撞得他连站都站不稳。
那天夜里,在他冷静下来后,就已经相信了风初醒什么都没做。
风初醒有自己的骄傲,他是戮州王,一言九鼎,他当着全戮州百姓的面举行了合籍大典,承诺与他一生一世,便不会食言。
可一言九鼎的戮州王,脾气实在不怎么好,而恰巧,被宠惯了的支镜吟,脾气也不怎么样。若他们那时冷静些,一个没有打人,一个没有说气话,想必后来也不会闹得那么僵。
风初醒早已原谅了他的一巴掌,而支镜吟怎么都无法放下,那夜风初醒冷冰冰的一个“滚”字。
因为无依无靠,所以可以被呼来喝去,可以被随意骂“滚”。
而现在,他已经是有身份有地位的缚州王,再也不会有人敢对他说这个字。
他与风初醒平起平坐,终于可以直视曾经需要仰望的道侣,也终于从被随意抛弃的惊慌中解脱。
支镜吟说不好他此刻对风初醒是什么感情,他如今愿意留在这里照顾他,想来是因为风初醒的救命之恩吧。
支镜吟问道:“孽州王为什么要离间你我?”
风初醒抬头,从他难得感兴趣的一句问话里找到了希望,那双蓝色的眼睛顿时亮起来,可紧接着又暗了下去:“……镜吟,我们先拉钩,我一会说什么你都不能生气啊。”
支镜吟点头。
风初醒酝酿着说:“我用了许多门路,意外查出来一件事。当年孽州王的宫宴本没打算邀请我,是圣女去信后,他才给我发了请帖的。”
支镜吟愣了下:“皎皎?”
思考片刻,支镜吟脑袋发昏:“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风初醒原本也不懂,甚至一度怀疑是不是自己得到了错误的消息——哪怕是圣君或者少主呢,都比圣女有说服力。孽州王其人虽阴险虚伪,却自视甚高、目中无人,不可能卖她面子。
他也没有更确切的证据证明这件事,但他后来想通了一些关窍。
此番变故后,他和支镜吟合离,与苍琢老死不相往来,他亏得底掉,支镜吟和苍琢也都付出了一些代价。
但却有唯一一个受益人。
自支镜吟“离家出走”,换了女身后,便与江纤尘玩到了一起,支镜吟傻得很,没有一点心眼,江纤尘说什么他做什么,这两个人凑一块,一个有本事一个有脾气,捅出了不少的篓子。
比如最近那次,江纤尘借着支镜吟的手,险些害了逐衡。
风初醒禁不住往坏处去揣摩人心:与其说支镜吟是江纤尘的朋友,不如说他是江纤尘最好用的刀。
风初醒眼前好似罩了一层纱,让他如同陷在云雾里,而只要拨开那层纱,便能得见云开月明。
可惜总差点什么。
没等他组织好语言,他突然感受到一股强烈的灵力波动。
他倏地抬头。
在支镜吟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床上这半瘫的病秧子唰得如同离弦之箭,带着极重的杀气瞬形出殿,与缩地成寸降落到王宫上空的来客真元对撞。
整座王宫都颤了一颤。
风初醒眯起眼睛,短发被空中的风掀得扫过眼皮:“是你啊。”
是谁支镜吟没看清,但他担心风初醒的状态,他一边喊着“你还没穿衣服!”一边跑出门。
来客往他身上抛了个珠子,支镜吟下意识接住,仰头看了一眼。
时诩冷冰冰地问:“缚州王,那道黑雾,是你放得么?”
风初醒皱眉,落回支镜吟身边,看见那珠子时露出了惊讶的表情:“这是我给小荻姑娘的留影珠,怎么在你这里?”
他用真元打开留影珠的画面,不由得噤了声,神情越发凝重。
留影珠里的画面不长,风初醒很快看完,他震惊地抬眼看向时诩,企图从时诩脸上找出和他相同的猜测。
支镜吟反应慢了半拍,他没感受到身旁的暗潮汹涌,抬眼问道:“你怀疑是我杀了小荻?”
他看起来有些啼笑皆非:“虽然我杀过很多人,但这回可不是我干的。画面里很明显,凶手是个女人,而我早就不做女子了,阖宫都能作证。”
风初醒:“……”
那凶手身形确有些像以前的支镜吟,不过也如同支镜吟所言,性别是最能洗脱嫌疑的证明。
风初醒神色复杂地抬掌,按了按后颈。
支镜吟仍未觉出异样,他又看了一遍留影珠里的画面,用不大好使的脑袋瓜试图推理:“宿伊死前的表情,证明她见到来人时有些疑惑,但是并不排斥,可见来人是与她相熟的。我和她可不熟,她还说我带坏圣女,简直讨厌死我了,每回看见我都翻白眼。你仔细想想,宿伊整天大门不迈,她的朋友里,与以前的我身形相似、是个女人、与她很熟,还不会让她有危机意识的会是谁?”
他说完,自己却先愣了。
一个名字划过他的脑海,他立马给驳了回去。
话已至此,风初醒看了一眼面色难看的时诩,嗫嚅着嘴唇犹豫半晌,吐出一个名字:“江纤尘。”
支镜吟率先摇头,否定了这个猜测:“可皎皎是魔,怎么会用我族的功法?”
但他忽然想起每回见到江纤尘都会涌出的亲切,又禁不住止了话。
时诩落地,他站不稳似的踉跄几步,扶住了一旁的枯树。
他缓了一口气,打开镜花水月,联系裴寒卿:“不是……缚州王。”
短短五个字,他说得异常艰难。
那厢裴寒卿沉默着点点头,随后道:“醒了。”
通知时诩魔君已清醒,就切断了镜花水月。
风初醒捏了下支镜吟的手,嘱咐他别多想,走近时诩问道:“你在来的路上,就已经知道是谁做的了吧。”
时诩闭眼不答。
风初醒问:“江冽呢?”
“他进了鬼道。”
风初醒又问:“江纤尘呢?”
时诩茫然睁眼,红血丝衬得他看起来如同走火入障,摇了摇头。
江纤尘能去哪里?
风初醒刚想接着问,忽见魔域上方阴云聚拢,极寒的真元近乎凝成实体,在半空中形成一道形如暴雪的防护屏障。
风初醒怔了怔:“江冽?不……是圣君。”
圣君为何突然开了防护?
风初醒无意识地把发呆的支镜吟拢进臂弯里,不祥的神识触动变得强烈。
正当这时,殿外传来副将慌张的禀报声:“报!孽州王率大军压境!”
副将连滚带爬地摔进殿门,风初醒眉心拧起,一抬手,屋内的法袍飞出门披在了他身上,他系好衣带,同时一脚踩在副将背上,对他在外人面前失态的表现很不满:“慌什么,老子正愁没理由杀他呢,来得正好。”
副将抹了一把脸,急切地扯住风初醒衣袍下摆:“不能应战!来得都是、都是……”他慌乱中瞥了支镜吟一眼。
支镜吟福至心灵,接了他下半句话:“都是如我一般的不死之身?”
*
恶鬼八道地面颤动,四野送来风的呜咽,江冽在漫天黑雾的不祥之地,见到了最不想见到的人。
江纤尘高高兴兴地扑到他怀里,却被他身上的锁链烫了,她惊呼一声,连忙吹了吹伤口,扁着嘴,眼泪就落了下来。
她委委屈屈地控诉:“哥哥,你身上的是什么呀?它敢伤我,你快把它毁了!”
看见江纤尘的第一眼,江冽便捋顺了近月来所有的来龙去脉。
他不想进苍梧。
但是江纤尘绑了逐衡,让他不得不进苍梧。
他不想找人族麻烦。
但是路缇霜险些杀了江纤尘,让他不得不去论道会。
他也不想进鬼道。
但是人族以支镜吟作阵眼,引来了问罪天雷,逐衡因此身死……而支镜吟被俘,是为救江纤尘。
桩桩件件,都因一个人而起。
江冽静静地凝视她:“你怎么会在这里?”
江纤尘被问得一愣,眨了眨眼睛,眼神清澈无辜:“我担心你呀,哥哥。”
江冽有些站不稳,他身体一晃,身上的锁链发出碰撞声。
江纤尘被声音吸引注意力,便垂头看向他的锁链,睫毛轻扇,黑沉沉的眼珠没了装模作样的柔弱:“我说了,我讨厌它,你给我毁了它。”
她话音刚落,江冽的手臂抬起,紧紧攥住了手臂上的锁链。
因这一动作,江冽瞳孔皱缩,他突然发现他控制不住自己的行动了。
就仿佛他身体里所有恶鬼之力——无论是转化完,抑或没转化完的,全部根据这一指令,集体叛变了他。
他吸收的恶鬼之力顺着指尖爬向锁链,堪称前赴后继地啃断了朱雀神君留下的禁制。
那道禁锢他的行动,也保护他在苦海不受恶鬼啃噬的禁制。
锁链落地的瞬间,江纤尘笑着拍手:“太好了!”
她朝前走近,在江冽身前一步远处站定,仰脸眨着眼睛朝他笑。
江冽身上腾起的鬼气形成了新一道禁锢,让他动都不能动。
他闭了闭眼,暗道到底是托大了,他应该在看见逐衡的那刻就封闭七情。
方才先见到逐衡,后见到江纤尘,两个人都令他心绪不稳、识海震动,而恶鬼最擅长捕捉人心的缝隙,使得他身体里的恶鬼如今获得了他身体的控制权。
可现在没有后悔的余地了。
他垂眼,看向江纤尘,这个从小在阖宫的爱里长大的姑娘,也是他亲手带大的、一母同胞的妹妹。
该怪他太笨,还是她伪装太好呢?
江冽恍惚地开口问道:“你究竟想做什么?”
他的指尖轻轻颤抖,他竟然从来没有真正了解过他的妹妹,不然怎么会直到这时候,他还看不清她真正的想法呢?
江纤尘不躲不闪,直视他的目光,半晌后笑了下,目光越过他,看向他身后的苦海:“我不想做什么,是这天下先负了我族,我不过想讨回公道而已。”
她把玩着发尾,漫不经心地垂下眼睛:“天地既生我们,我们便有存在的意义,可这苦海无边啊,我们什么都没做错,就被封在这里,忍受万万年的寂寞。”
江冽眸光微动,然而不知该回她些什么。
江纤尘抬头望天。
鬼道的光景与外界不同,鬼道的青天是定格的,外界此刻应当才落下第一缕阳光。
她身为被封在鬼道的鬼,却很喜欢晒太阳。可惜作为江纤尘出生时,魔域就被阴云笼罩,她长这么大也没晒过几次太阳。
所幸以后不必再伪装了。
今日之后,她就能光明正大地站在人间各处的土地上,晒到每一处的太阳。
“当年我被四象重伤,养了三千年身体也没痊愈,也没能力收回我所散落的力量。”她缓缓转过头,心情很好,便一点都不吝啬于笑容:“哥哥,多谢你帮我收回我分散的力量,我果然没看错你,不枉我谋划了这么多年。”
江纤尘的笑容让江冽周身冰冷,他听得见血液流动的声音,一滴一滴游走在他的脉络,却无法带给他分毫的温度。
江纤尘抬手,隔着一层衣裳指向他的心口,她的指尖朝前推动,自手肘以下都化作一把冰凉的金属,贯穿了他的心脏。
剑上的莲花图案熟悉的刺眼,江冽被属于自己的真元冲毁丹田那一刻,仿佛被冻住的肺腑才活络过来。
但他什么都无暇去想。
过去、未来……一切都随着流逝的生命,正离他远去,他闭上了眼,看似完全放弃挣扎了。
江纤尘觑着他的神色,心里了然。
方才魔君就是一样的表情,小荻和宿伊死前也差不多,所以她并未觉着有什么不对。
黑雾顺着伤口,从江冽身体里涌出,缓缓汇入江纤尘的丹田。
她学着做了许多年的人,知道这时候按照正常人的反应,她应当掉几滴眼泪,哭着表示自己的不得已,希望哥哥别怨她。
她虽然并非不得已,但她以后还是要继续做正常人的。
于是她就哭了。
她扑过去抱住江冽,眼泪宛如掉了线的珠子,落在他的衣襟上,她颤抖着说:“哥哥对不起,我不想杀你的,我本也不是喜欢屠戮生灵的人。”
她看不见江冽的脸,只感受得到江冽沉默着。
不过她不在意他回答与否,她紧紧抱着他,像是要抓住他流失的生机,泪水浸湿了他的肩膀,抽泣声掺着撕心裂肺的绝望。
江冽任由她抱着,听着她的哭声,脑海里依旧空白。
似乎过了许久,又似乎只过了几息,江纤尘便彻底抽出了江冽体内的恶鬼力量。
刹那间,恶鬼八道如同灌注了生命,高兴得地动山摇,虚空布满了亡灵怨魂的欢呼。
那些恶鬼应当是在恭迎真正的鬼王归位。
可惜,它们不知道,它们的鬼王再也恢复不到巅峰的实力了。
江冽用了一些时间才消化完眼前发生的一切,他缓缓睁眼,一如小时候哄她那样,抬手覆上她的后背,一下一下顺着,不疾不徐地问:“皎皎,够么?”
江纤尘被问得一愣,顿时止住哭泣,不明所以地抬眼看向他,紧接着就明白了他的意思。
江冽体内根本就不够七道恶鬼的力量!
难以掩饰的惊慌从江纤尘面上划过,她凝神感受,发现从江冽身上收回的力量确确实实仅有一半。
消失的恶鬼之力不可能当着她的面被凭空转移,他一定早就安排好了。
“好算计啊哥哥。”江纤尘回过神,猛地扼住江冽的喉咙,冷笑道:“我的东西呢?”
低低的笑声顺着风被送远,江冽唇边溢出血迹,却笑得很愉快。
他眨了眨眼,并不打算瞒她:“唔,方才见到了一位神君,我见他的本命剑除祟净邪,便把我转化不了的东西喂他的剑了。你若想要,现在去找他……应当也来不及了。”
江纤尘深深吐出一口气,却很快恢复平静。
无碍,她分出的恶鬼之力没全收回来也不要紧,足够她用了,而且只要苦海不灭,她就有源源不断的力量,永远是不死之身。
江纤尘捋了捋头发,意识到一件事:“原来你进苦海,根本不是为搜魂,而是冲着我来的。你演得真好,骗过了所有人,只怕那位神君现在还以为你对他情根深种,所以命都不要了也要来搜魂。”
她刚要抽出插在江冽心脏里的手,却突然发现抽不出来,同时一道刺骨的真元如附骨之疽,透过刀尖黏上了她,倏地没入她的识海。
她退后几步,捂住了瞬间凝霜的头,痛呼出声。
江冽扬起唇角:“我并未算计谁,我早便说过我不难过,是你不相信。”
江冽的真元江纤尘再熟悉不过,过去的八十多年,她就是靠着无所不能的哥哥才敢横行霸道。
如今那道总是保护她的真元在江纤尘经脉肺腑里冲撞,她痛苦地承受着,却又无计可施,良久她抹了一把额头沁出的冷汗:“好啊,你有胆,那就去死吧!”
江纤尘抬手,隔空搅动苦海里的黑雾,黑雾顿时朝两边拢去,她一抬臂,恶狠狠地把哥哥推下了苦海。
恶鬼们忌惮着鬼王的愤怒,龟缩在峭壁两旁不敢动作,江冽逆风坠落,衣袍猎猎,血从伤口涌出化进黑雾里,腥风扑面而去。
他看着终于变得畅通无阻的苦海,薄唇轻勾,以口型说了两个字。
多谢。
他在朝她笑。
江纤尘狠狠攥紧了衣袖,一个激灵反应过来,一切都在他掌握之中——
也许他确实想要搜魂,也许他确实想对付她,但他最根本的目的,一定是进苦海!
她静静看着眼前的深渊,良久后吐出一口气,把碎发捋到耳后,又觉得其实都无所谓:苦海是她的地盘,一个将死之人还能翻出花来?
她转身离去,当务之急是收回散落在魔域的那最后一道力量。
这时天际突然泛起赤色的光芒,江纤尘遥望一眼,登时张开双臂,就地分解成无数黑雾,轻烟入水般融入无边无际的鬼道里。
下一刻,赤金色的火焰落地成人形。
那位张扬夺目的神君看见地上破碎的锁链,面无血色,想也不想化为朱雀原身,纵身飞入苦海。
作者有话要说:
三合一!!
(这章是一个剧情,我不知道该怎么分,就想着写完一起发,但没想到我太菜了,一天没写完,两天也没写完……
么么~
我看了下大纲,这回是真的快完结了。
从这章以后基本每章都会有一部分配角视角。
大家一起打bos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