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第64章(1/2)
伏巽坐在苦海边遥望远方出神, 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峭壁上的刀剑刻痕,心想:
当万万恶鬼于洗魂阵解脱的那一刻,这座扎根于人间的炼狱就已经不再适合被唤作“苦海”了。
当它褪去七情八苦的侵蚀,只是一处斑驳的荒原而已。
——不, 或许应当称它为“坟茔”。
伏巽就在这里一次次送走了他如父如兄的前辈, 一次次送走了与他羁绊匪浅的手足。
当他亲眼见到南方诸星熄灭的那一刻, 他就清楚的知道, 从今以后他的背后再也不会有人了。
但他此刻什么都做不了——他只是个“善杂学”的, 没什么用的神而已。
甚至连一滴眼泪都无法落下来。
他沉默地坐在苦海边思考自己存在的意义,直到身后响起一个人不刻意掩饰的脚步声。
那人说:“幸好你在,不然我还要去找你。”
伏巽朝声源偏过头。
江冽抱臂在他身侧站定,目光落向苦海深处——那方源源不断往外散发灵气的青铜鼎上。
神农鼎被一个极为繁复的大阵锁在中央, 大阵银光迸射,又被其外罩着的一个并不显目的青光阵笼住,青光阵角延伸出六条灵力凝聚的锁链, 全部束在神农鼎的柱足上。
那些锁链让江冽忍不住想起先前在天外天所见,瞬时他就明白了, 那是封印五感七情的禁制。
所以最后逐衡还是成了一柄什么都感受不到、只纯粹用来吞噬鬼的“神兵”。
青龙神君的做法的确更稳妥,但若这样,要用多久才能消化鬼王呢?
一万年?两万年?
江冽看清情形也不废话, 直接对伏巽说道:“送我进去。”
伏巽:“?”
伏巽怀疑自己可能还没回神, 或者是听错了, 他怔忪地问:“你要进哪里?”
江冽指着下方的神农鼎:“进去找他。”
伏巽想也不想地拒绝:“不可。”
江冽瞥了他一眼, 点点头:“行。”
他嘴上说着行,脚步却半分不停地往苦海走, 伏巽脑内警钟大敲, 刚要伸手拉住他, 却被他身上骤然暴出的真元给震开,眼睁睁见着他展开双臂逆风跌落。
伏巽登时释放神力去拉他,却又在触碰到他护体真元的那一刻,被他凶悍的真元瓦解。
江冽平静的眼神注视着他,心道果真如传言,“青龙神君不善战”。
虽然他最终还是对逐衡的兄弟动了手,但他认为自己已经很有礼貌了。他没有瞬形到苦海下,而是选择慢慢坠落,以此留给伏巽选择的时间——你是要自己主动把阵打开送我进去,还是要我破坏你的封锁?
伏巽皱起眉,这一个两个的是看他活得太顺,想要气死他吗?
在护住江冽背部的真元即将触碰到大阵的前一息,左右为难的青龙神君认命地挥袖,将大阵短暂地划开一个缝隙。
江冽彬彬有礼地对他说“多谢”,转身化成魔气进入了神农鼎。
自上次神农鼎里燃起一场莫名其妙的大火后——现在想来也并非莫名其妙,火一定是那暴脾气的鸟放的——神农鼎里的无边造化就消失了,它回归了混沌形态。
江冽身处伸手不见五指的浓雾中,感受到雾里浮动着极淡的赤金色的气流,它们彼此吞噬,形成对峙,他抬手拢了一下,那些对外气势汹汹的气流就温柔地划过了他的指缝。
江冽抬头,朝周遭放出神识,他突然加入的神识让黑雾有一瞬的躁动,很快,他就锁定了一处。
“哥哥,你在找我吗?”
熟悉的声音响在那一处,他凝神转身,看见浅淡的黑线慢慢从浓雾里凝聚成人形。
“你就这么迫不及待地想见我呀?”江纤尘控制黑雾自发凝成两把宽大的座椅,她上下打量江冽一眼,一点都不忧虑地坐上去,单手托着侧脸,笑吟吟地对江冽努努嘴:“坐,哥哥。不过你费力……”
江冽目光漠然地注视着她,直接抬手,一道十分霸道的剑光就不客气地削向她头颅。
江纤尘没料到他二话不说就动手,没怎么防备下被砍掉半个脑袋,沉默了一下,召来几缕黑雾补全了她的头,才接着说道:“费力折腾一趟很没必要,反正我不久后就会出去的。”
江冽点了点头:“不错,倒是自信。”
他完全没因她的话有什么情绪波动,但这也在江纤尘预料中,毕竟这世上的磐石都没她哥心志坚定。她脸上笑意不减,仍自顾自地说:“但是我没想到,你居然敢什么防护都不带,就来面对我。真是感人肺腑啊,死也要和我这嫂子死在一起。”
江冽轻瞥她一眼,再次抬手,江纤尘周遭黑雾顿时聚拢成盾把她护住,可下一刻江冽就若无其事地放下了手,看着她如临大敌的样子,原本没什么表情的脸上浮起一个淡淡的笑。
江纤尘神色不动,却不易察觉地捏了捏手指。
江冽看着她的脸,有那么一刻他颇为恍惚。他也知道他和江纤尘模样极像,有些表情就宛如照镜子,比如此刻,说不上他们俩谁看起来更凶更像恶鬼。
江冽的笑一看就没什么温度,语气也很淡:“你错了。”
江纤尘歪过头,目光兴致盎然:“愿闻其详。”
江冽的话便一顿。
他不由想到,在他“妹妹”这八十年的生命里,这可能是用得最有文化的四个字了。
他也曾疑惑过,他父母都不是蛮不讲理的人,时诩性格虽张扬了些却并不跋扈,他自己和裴寒卿更不必提,为何他们养出来的小女孩会骄横至极?
现下想来,日后若再遇到百思不得其解之难题,先不必从自己身上找原因。
江冽抬眼看她:“无需防护,恨不会让人沉沦,保持清醒才能杀你。”
江纤尘脸上便流露出听见笑话的荒谬,她笑着摊了摊手:“所以你准备怎么杀我呢?不瞒你说,只有靠强大的七情才能吞噬我,可是哥哥,你根本不懂什么是极端的七情。”
江冽手指一勾,道道锋利的真元凝固成风刀霜剑,铺天盖地朝江纤尘刺去,摧毁了江纤尘的防护,她的身躯霎时灰飞烟灭,可又在下一刻重组。
黑雾凝成她懒洋洋窝在椅子里的模样,从四面八方都传来女人诡异的笑声。
江冽预料之中地收手,面色依然不动。
江纤尘换了个姿势坐着,叹息着摇头:“我太了解你了,你能如此无畏地站到我面前,是清楚我确实吞噬不了无欲无求,又修为巅峰的你,你一点都不怕我。”
她话头一转:“哥哥,看在你以前那么疼我的份上,我告诉你一件事吧。”
不等江冽再动手,她先开口道:“你也看到了,朱雀神君以身化封印,现在整方神农鼎里都是烧不尽的朱雀火。”
她抬手勾起一缕浓雾,吹了一口气,那缕雾便被送到江冽面前,她慢慢悠悠地说:“可是你猜,为何在朱雀火的燃烧下,这里的浓雾不减反增呢?”
江冽眉心微蹙,连看都不看,一道真元便将她送来的浓雾驱散。
江纤尘满不在乎地眨了眨眼,一句“它们……”已然脱口,又变了主意,语气轻松地问:“你了解什么是鬼么?”
江冽瞥了她一眼,把她的问话当成了耳边风,慢条斯理地释放无边真元,寒意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配合着朱雀火,消化那些浓雾。
他的确感受到这里的浓雾多到不正常,江纤尘方才出口前,他就已经想到,这些雾里……兴许还有逐衡没被锁住的七情。
江纤尘也没在乎他的冷淡,她垂眸看向脚下,仍旧自顾自地说:“人死后,灵魂会被极端的七情八苦裹挟化作鬼。极端的七情八苦是把双刃的刀,它可以让一个人所向披靡,但一不留神,就会沦为七情八苦的容器,失去神智。所以自古以来,有灵智的鬼不算很多。可你知道么。”她苍白的指尖一转,避开江冽的一道的真元,慢吞吞接上了自己的话:“你的朱雀神君啊,他现在就相当于一只活着的、有灵智的鬼。”
江冽的动作不免停了一停,抬眸问道:“你是想说,他和你是同类?”
“他呀,坦白言之比我更强大。”江纤尘用一种“承认不想面对的真相”的语气,长长幽幽地叹了一口气,但唇边始终挂着不咸不淡的笑:“你也感受到了吧,他的七情有多浓重。”
她又勾起一团雾,放在指尖细细地抿:“太强大啦,比他的朱雀火还要强大。”
江冽不想被她的话牵动,但眼神有些不受控地一偏,果然,那些乍看是一团的黑雾,其实也在互相吞噬。
“只是……”江纤尘沉吟半晌,把指尖的雾驱散了:“若他还是巅峰时期的他,我此时反倒真的会很怕很怕,可他眼下神魂残缺,神脉不全,连生命力,都分出一半去解脱苦海啦。”
“他的神力匹配不了他的七情,你说,这是福还是祸呢?”江纤尘抬眸望了一眼脸色倏然白了的江冽,终于露出一个真心实意的笑。
她的好哥哥来得正好,她本来还在苦恼该怎么引动朱雀的七情失控,现在可以换一个思路了。
江纤尘想见一见,一个从不被七情所困的人,一旦被极端和绝望沾染……他会怎么疯呢?
毕竟七情是双刃刀,伤人更伤己啊。
识海的崩溃声最动听了,江纤尘望向混沌的天,摊开双臂,化作不可寻觅的雾,融入了无尽的浓雾里:“哥哥,我给你看一样东西吧,这么美妙的记忆不该留我一个寂寞的欣赏。”
最后的尾音消散在雾里,江冽冷眼看她神神道道半天,除了那句与逐衡相关的话,他一个字都没放在心上。
鬼的话会是真的么?
他并不相信江纤尘,但又不由自主地想起那一场“烟花”。
不过下一息,他就没心情去想江纤尘的话了。那些裹住他的黑雾突然全部散去,周遭清明到不可思议,他落在苍茫的土地上,像是进入了一场幻境。
他皱起眉,当他看见远方一个陌生又熟悉的身影时不由得愣住,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
那身影还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年,五官没太长开,日后勾魂摄魄的那双桃花眼此时才隐隐得见雏形,但眉眼间的漂亮却全被掩盖凶戾里,也远没有如今的身量,肩背尚单薄,不知从哪蹭了一身泥污,肩上扛着一根粗木,看起来倔强又……讨嫌。
江冽的视线全被那人引去,手忍不住握紧。
江纤尘给他看的是逐衡的曾经
——那些被封禁了一万三千年的记忆和情绪。
*
少年逐衡肩上扛粗木,脚步匆匆地往前走,忽然似有所感地一偏头。
在他不远处的山坡上,另一个少年灰头土脸地滚下来,滚的途中沾了一身枯枝草叶子。逐衡抬脚朝他走过去,到坡底时那少年正好气喘吁吁四脚朝天摊到他面前。
他们俩在看清对方的同一时间,不约而同指着对方开始大笑起来。
一个一身泥,一个一身草,脏得半斤八两,这俩玩意偏偏眼里只看得见对方的狼狈,把彼此嘲笑的肆无忌惮。
俩凑起来就是一个词:猫嫌狗弃。
逐衡笑够了才把木头放下,弯腰去拉他。
那少年问:“建木枝?你好端端砍树作甚么?”
逐衡随口道:“神农前辈的腿脚今年更不好了,我打算给他做根拐杖。”
那少年脸色一时有点一言难尽:“但他知道你砍了建木,腿脚应该会更不利索。”
逐衡问:“为何?”
少年说:“气得。”
逐衡“啪”地给了他后脑一巴掌。
那少年顿时捂着头倒抽一口凉气,一句千回百转的“疼”脱口而出。
逐衡这才发现他后脑上有一处干涸的血迹,脸色瞬间沉下来:“谁打的你?”
少年也才想起自己是来搬救兵出气的,气冲冲地吐出一个名字:“夫诸!”
逐衡的表情又有了些微妙的变化,他睨着少年,语气有点不对了:“你被那个废物欺负?”
少年伸出一只手:“他我当然打得过,但他的帮手太多了!他们五个打我一个!”
逐衡的脸色更沉了,转身就走。
然而他走了两步,后知后觉想起神农前辈说的“你要学会教导弟弟”,脸上一时有些纠结,半晌还是退了回来,在坐着的少年面前屈膝蹲下:“咳,明铮啊,我忘问你了,为什么打架?他们来找你的茬么?”
在逐衡心里,他弟弟虽然很让人嫌弃,但是是个乖孩子,从不主动去打架。
明铮想了想,说:“也不算找茬,就是我和夫诸发生了争执。”
少年人嘛,脑子比较简单,冲动打架不算什么严重的事。逐衡心里有了考量,问道:“什么争执?”
明铮的神情又变得忿忿:“我和伏巽说你前些天一把火就烧了一山的狍鸮,是咱全大荒最厉害的火,那会夫诸带人路过——你说他无不无聊,他都过去了,听见我说话又转回来跟我说‘不是,火神才是大荒最厉害的火’。然后我们俩就争执了几句,再然后……就打起来了。”
逐衡重点有点偏:“伏巽呢?他就看着你挨打?”
“没有没有,我没让他参与……他明日还要随伏羲大人学八卦呢,要是身上有伤会被伏羲大人察觉的,伏羲大人肯定会问。”
被伏羲知道他们私下打架,那可是要挨罚的。
明铮接着道:“我和他们打架,伏巽就在一边摆阵石,多亏他那几块石头我才能脱身。夫诸他们也没占什么便宜,都被阵风给刮伤了。”
逐衡点点头,心里有数了:“你回去找长嬴上药,顺便帮我把木头带走。你看见夫诸去哪了么?”
明铮双眼亮晶晶地看着他:“看他离开的方向,应当是去找火神了。哥你狠狠揍他一顿,必须得让他知道谁才是大荒最厉害的火!”
逐衡站起身,化作朱雀离去。
他不在意别人心里他究竟厉害不厉害,也不在意他和火神谁更强,但他见不得明铮流血。
江冽盯着远去的朱雀半晌,垂眸看爬起来的明铮。
明铮拍掉身上的枯草和灰土,高高兴兴把那截木头扛到肩背上,两条手臂搭在木头两边,美滋滋哼起走调的歌去翻来时的山坡。
明铮是那么朝气蓬勃。
而那年的西方白虎星,也有着满天际最璀璨的光。
*
火神并不是多么热切的性格,他素日看起来冷冷淡淡,与谁都不交恶,也不怎么亲近,总是独来独往,他的洞府和他人一样,简洁干净,一眼就看的清清楚楚。
逐衡与他不熟,但对他也没什么恶意,来得时候就在盘算着怎么避开火神,单纯揍夫诸。
然而今日,平时冷寂到连鸟都不落的地方,却围满了趴在桌上写字的小孩子。
火神正给夫诸包扎。
夫诸余光瞥见逐衡,立刻牙疼地皱起了脸。
逐衡的影子从外投进去的那一刻,火神抬眸扫了他一眼,清清冷冷地说:“有事找我?等一等吧。”
就在那一刻,江冽终于看清了这位神祇的模样。
江冽的瞳孔无意识放大,抬手碰了一下鬓角。
——那是一张与他一模一样的脸,连鬓角的一颗痣都分毫不差。
也就在江冽看清火神面容的一刹那,他识海里那半簇继承自火神的机缘终于烧了起来。
那半簇火一直沉寂在他识海里,不痛不痒也无用,此刻突然以燎原的姿态,将他与一万三千年前便陨落的神祇融合在一起。
无数记忆奔涌而来,每一次喘息、每一次心跳,每一帧记忆都在不断提醒着他,他们是拥有同一颗心脏,同一身骨血的,同一个人。
他不再是旁观者。
江冽捂着剧痛的头,忽然想起一件事。
一万三千年前,他看向逐衡的那一眼,其实是含笑的。
*
逐衡也说不清为什么,火神让他“等一等”,他就真的下意识在门口坐下了。
坐下后才觉出不对,他为什么要听火神的话?而且还是坐在门外。
不行,就算要等,也得进去坐上首等。
但他垂眸看见自己满身泥污的样子,又迟疑了,他朝里边瞟了一眼,手指在膝盖上一点一点。
我若进去了……会把他的洞府弄脏吧。
逐衡识海里,两个念头开始打架。
所幸洞府里写字的一个小孩抬头时看清他,立刻跑出来抱他:“朱雀哥哥!”
别的小孩顺着他的声音也看去,然后一股脑地跑出来围住了逐衡。
逐衡看向最初唤他的那个小孩一愣,旋即笑了,把他抱起来颠了颠:“才半月不见,你长这么高了,还结实了不少,我刚都没认出来。”
他说着垂下头,又挨个摸了一遍脑袋,“你也长个了”,“你怎么胖这么多?”,“你黑了!”,那些小孩就朝他豁牙露齿地笑。
被他抱着的那个用双手搂紧他的脖子,嘿嘿笑道:“我们有按照你教的办法修炼筋骨,也每天来请火神大人帮我们捕猎。我们每天吃得饱,睡得也好,自然就长身体啦!”
逐衡怔怔地转头看向火神,却同时对上了火神诧异的视线。
那一刻他们心中想的几乎一致。
——朱雀的性格是出了名的熊,没想到他居然愿意教混血修炼。
——火神素日像块冰,对谁都不咸不淡,却愿意帮助混血生存。
混血是妖魔兽三族与人族结合所生,被视为“蒙昧不驯”的象征,在全大荒都不受待见。
逐衡太过惊讶以至于他都没发现夫诸早已偷偷溜走。
火神回过神来勾了下唇角。
逐衡见状心里更惊了——他是笑了吗?
混血小孩们和逐衡亲热完,又屁颠屁颠回去写字,有一个跟火神撒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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