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一刻也不得闲…)(1/2)
念春和听夏通常是会轮流守夜的,宫里几个侍卫也日夜不停地守在外头。
他们是不会这样敲门的,若有事,也该请示通传才对。
可相思混沌着,一时竟分不清今夕何夕,身在何处。
恍惚着,披了外袍去开门。
李文翾站在门外,玄衣如墨,墨色的披风上全是溅湿的雨水,他的发梢也是湿的,眸色深浓,低头她:“怎么哭了?”
相思抹了一把脸,才发觉脸上挂了眼泪,她摇头:“吃不下,也睡不好……”
说完,觉得自己像是在撒娇。
想了想,又觉得无妨,从前她也撒娇。
阿兄总是惯着她,有时候她都觉得,自己是不是他失散多年的亲妹妹。
他这次却不说话,只是低着头,着她。
夜闯女子闺房,相思觉得他甚是无礼。
想了想,又觉得他一向对别人不逾矩,唯独对自己不讲什么礼数的。
以前她觉得,自己和他,情分不同。
可大约夜色让人愁闷,她竟生出了些矜持和脸面来。
觉得他就是个登徒浪子。
“阿兄怎么不说话,你是不是觉得,我无理取闹了些。”这几日他人虽没来,却差人送了不少东西,吃的用的,一应俱全,怕她怀念奂阳的厨子,还特意寻了会做奂阳菜的厨师来府上候着。
相思觉得自己不应该埋怨的。
可她就是埋怨了。
他还未说话,她便给他扣上了罪名:“你深夜来闯女子闺房,也不甚体面。”
她盯着他,觉得他比从前更高了些,身形挺拔,气势凛人,这样不说话的时候,真的很有帝王风范了。
相思倏忽觉得,自己是不是逾矩了。
她最近,常常觉得很割裂,既想同他像以前那般亲密无间,又怕自己冒犯天家,给堂兄及族亲惹麻烦。
李文翾叹了口气:“我很想抱一抱你,但你现在还不是我的妻,我若抱了你,显得轻浮,我若不抱你,我又想抱你。你这么可怜着我,我只想抱你……你长大了,你不能再要求我像个兄长一样对待你。”
相思那少女的忧愁顷刻间全没了,一瞬间宛如五雷轰顶,无数的火树银花炸开来,将她炸得七零碎。
不知道过了多久,久到她觉得自己再不呼吸就要憋死了,她终于狠狠提了一口气,又狠狠吐出来,然后一言难尽瞧着他:“你就不能收敛些?”
你想便想了,为何还要说出来。
她现在都无法直视他了,只好偏过头去。
“孤若不收敛,两年前你决计走不出灵都,那账我还没同你算,给我饭菜里下药,是你的主意吧?”
他并没有不让她走,其实权衡利弊她走才是最合适的,太后已经薨逝,除了他没人护着她,哪怕他再不情愿,也不得不承认,自己没有确保她无虞的能力。
他只是希望自己能亲自送她走,一路护送到奂阳,合适的时机再亲自迎她回来。
如此才算珍重,也免她心里酸楚。
可她倒是决绝。
相思垂着头,不大想回忆这件事:“是阿兄狠不下心,太过于优柔寡断了些,我不想你为难。”不知怎的,相思却觉得一直悬着的一颗心,终于落了地。
他既问出口,便是不会再计较了。
“左右你没把孤放在心上罢了。”他负着手,细雨倏忽停了,乌云也散去,明月悬在他身后,石雕灯龛里烛火在他身后明明灭灭,他的脸隐没在阴影里,显得冷峻异常。
相思拧着秀气的眉毛,觉得自己也甚为委屈:“我并非不识好歹,只是你既护着我,我便不想护着你吗?”
先帝和先太后便并非亲生母子,一辈子都在互相算计,互相防备,先帝登基时尚且年幼,太后监国,总揽大权,等皇帝成年后主动让了权,避居东宫一直不大露面,可后宫前朝,无人不怕。
先帝无时无刻不在厌恶又畏惧着这个母后。
皇后瞧着,自是心有戚戚焉,她深知她母族的势力远比不上太后,而太子的能力却远在他的父亲之上,来日若太子登基,自己的身家性命,便全系在这个儿子身上了。
可太子显然并没有把她当母后。
皇后并不是个坐以待毙之人,她在越来越清晰地觉察到和太子无法更为亲近之后,逐渐起了杀心,相思觉得,若有合适的时机,她必是要处除之而后快的。
相思离开灵都之前,皇后叫她去过中宫几次,不是在旁敲侧击,就是在敲打,偶尔也试图拉拢她做心腹,相思总是扮作懵懂样,故作什么也不知道,每次回宫,却都心惊肉跳,不知下次是什么时候。
太子甚为讨厌皇后动相思,以至于后来竟是明目张胆对峙起来。
皇后彻底心寒,一边依靠着太子拉拢氏族,一边私下与四皇子走动起来。
阿兄不在意,可相思不得不在意。
她在这偌大的城池里,其实从来未有一席之地,唯一那点栖身的安稳地,是太后和阿兄给的。
如今太后薨逝,阿兄龙困浅滩,她不愿做那个绊脚的石。
她不在,便没人可以把罪过推到她身上,阿兄也可少些顾忌,大展拳脚。
其实若他早些弃她于不顾,早就没有什么可以撼动他了。
可惜他偏生是个多情种。
且过于自负,他不屑遮掩,不愿用冷落和疏远来维护她。
他自有他的傲骨,护于羽翼下的东西,便是身死也要护着。
太傅曾说过,重情义是他的福,也是他的祸,盼望他将来有一日,莫要意气用事。
相思走的时候,心里是痛的,是她胆小,她不愿意去赌,不敢和他共同面对。
他不仅是她的阿兄,他更是太子,是天下百姓的希望。
他有做明君的潜质。
李文翾颔首:“好,走便走,我连送你的资格也没有么?你知不知道多少人盯着你?”
那一路,的确走得甚为艰难,他的人后来还是追来了,她才可安稳到奂阳。
“我知道,我只是盼着,你莫要再为我操心了。”
李文翾冷冷哼笑:“你确切是怕孤拖累你,你说得倒是没错,孤把你圈在身边护着不假,可若没了孤,也无人会盯上你,是孤一厢情愿了。”
那语气,分明是愤怒,可她竟听出了委屈,像是控诉她的罪行似的。
那话是她说的不假,她当时只是希望他冷静一些,不要再一意孤行了。
她觉得……
为了她不值得。
她本就一身漂泊的命数,可一生荣华,未尝受过苦楚,遇上他也从未后悔过,皇宫的日子,于别人来说大抵是苦闷的,于她来说,却是最无忧无虑的几年。
她很感激。
“我那是气话……罢了。”相思争辩,可语气弱下去,他即便最艰难的时候,都没说过伤她心的话。
李文翾好似抓到了她的小辫子:“信也不回,礼也不收,两年于孤来说甚是难熬,无时无刻不在懊恼因孤的无能让你委屈,你倒是在奂阳好不自在,怕是都没想起过孤,接了信和礼,恐还要啐一口,这人好生叫人厌烦。”他越说越来劲,点着头,声音压得越发沉,“孤的心意一向是不值钱的。”
相思一股郁气直攻心口,拳头都捏紧了:“我没有那样想过,我只是怕……怕我一松气,就舍不得了。”
李文翾挑眉:“舍不得什么?”
相思冷静下来,抿着唇不说话。
李文翾失望道:“行了,你莫要哄骗孤了,你便是那薄情寡义的人,我早透了,可怜我深情错付罢了。”
他说着,转头就走,步子却走得极缓。
相思一急,忍不住跟上去,拢着外袍,踩着他的脚印走,边走边郁闷道:“左右什么都是你说了算,你说我不该走我便不该走,你说我薄情我便薄情,你倒是都做得妥帖,你把我从奂阳强拉出来,祝家还以为我得罪了你,你深夜跑来我这里,我堂兄定然不知,不然定会拦着你,哪个好人家的女郎夜里私会外男,日后传出去,我便是有张嘴也说不清……”
李文翾瞧她跟上了,步子才走得快些,听她控诉,倏忽又顿了脚。
相思低着头走路,未提防他突然站住,一头栽在他背上。
那背骨石头似的硬,她觉得自己脑袋都嗡嗡响,心想他是石头做的么,怎这样硬邦邦的。
脑袋疼得郁闷,兼着委屈,又觉得鼻酸胸闷,一抬头,红着眼眶他,凶狠道:“你不能好好走路吗?”
李文翾再忍不住,偏头笑起来,怕惹她更生气,抿着唇克制着,肩膀却止不住地抖动。
相思狠狠锤了他一拳:“阿兄你太过分了!”
那一拳打过来,不痛不痒的,倒叫他觉得心里舒畅,低着头睨她:“怎的又要哭,你是水做得不成?”
相思觉得气恼:“我想哭便哭,旁的我不能选,我的眼泪我自是做得了主的。”
李文翾抬手,指腹轻擦过她的眼角:“别哭了,再哭我真的抱你了。”
相思登时后退两步,恶狠狠道:“轻浮!”
“长辈指的婚,我也上告了你的长辈,你在路上是我便让鸿胪寺去过了庚帖,礼部已在择选吉日,你的字已上表宗庙,不日整个灵都都会知道,你是孤选的皇后。我这还没抱你呢,便轻浮了?你小时候也没少让我抱过,那么大了还钻进孤怀里哭,那时也没见你羞臊。”
相思捂住耳朵:“我不听,左右我说不过你,总是你有理。”
李文翾把她手从耳朵上拿下来:“不听也说,日后日日说,天天说,你先习惯一下,不然下次我提前打个招呼,容你先草拟个文出来,你照着稿吵。”
“谁要跟你吵,分明是阿兄先无理取闹。”相思终于明白,他不过又是她心情低落,故意逗弄她罢了。
“现在可以跟孤说了吗?到底刚刚为什么哭了。”李文翾侧头她。
相思想起刚刚做的梦,梦里颠三倒四,都是从前的碎片,明明是温馨的,却无端叫她心生难过。
大抵是觉得,从前种种,太过美好。
而美好总是转瞬即逝的。
她这半生,很长一段时间都在等待的煎熬和失去的痛苦中挣扎,不得喘息。
相思其实是怕的,她知道阿兄心悦她,可怕阿兄没那么喜欢她。
不是最好的,她不想要。
母亲说,这世上人,总是三分情,七分演,若得五分,便是极好的了。
相思要全部的偏,想全心的护,想要心悦之人,也确切心悦自己。
可那是天子,她奢求不得。
“他们说,你中意魏相家的二小姐。”相思沉默许久,最终还是问出了口。
他在她身边安插了那么多人,恨不得连她心声都一道听了报给他,后晌同念春和听夏说的话,他怕是早就知道了,不然也不会冒夜前来。
她便不必遮掩了。
在他跟前,耍那些心机从来也是无用的。
李文翾愣了片刻,竟是笑了,微微俯身她:“你在意这个?不是说无妨吗?”
相思偏过头:“我不在意,阿兄若是中意她,我恭贺你便是。”
李文翾思忖片刻,仿佛真的在思考犹豫。
相思顿觉气恼,快步往前走了几步:“阿兄去找她便是,何苦半夜找我,败坏我名声。日后我嫁不出去,都是你的过错。”
那两条细细的腿,走起来倒是快,活似一只迅捷的小兽,气势汹汹的。
李文翾在她身后止不住地笑,快走几步,拽住她后衣领:“你这人,孤尚且什么都没说,你罪名倒是安好了。”
相思挣扎着:“陛下自重!”
“你再喊大声些,孤给你个锣鼓你敲打着喊,喊得阖府都听见,最好满都城都听得见,日后你便是孤的人了,逃也逃不掉。”李文翾语气倒真的轻浮起来。
后晌相思在话本,那话本讲风流天子俏皇妃,念春和听夏凑过来,拍着胸口直呼大胆,可现下相思瞧着,他比那话本的风流郎还要过分三分。
“你不可理喻。”相思憋了半天,只想出这么一句。
李文翾点点头:“姌姌说得是。”
从前他说这话,总是带着些宠溺意味,好似把她当做亲生的妹妹,满是柔情。
如今却像是耍无赖,还带着故意气她的成分。
相思扭过头,不理他,自顾自往前走。
绕过亭台,倏忽就到了月亮湖,那是上一任屋主挖出来湖,在湖上建了偌大一座水榭,李文翾扯着她的袖子,穿过吊索桥往那边去。
暮春的夜晚,天寒地冻的,他脱了外袍披在她身上。
两个人相对而坐。
他从怀里一摸,摸出一块儿玉佩出来。
搁在石桌上往前一推,推到她面前:“定情之物,你若再乱送人,我定不饶你。”
两年前,她还给他的那枚。
“我没有……”相思心道,这账,是今晚一定要算清吗?
“你没有什么?”李文翾冷冷道,“没有乱送人?还是没有与孤定情?”
相思本来迟疑着去摸那玉佩,从前一桩一件的琐碎事,全都涌上心头,这玉佩她保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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