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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罗辑感到主席台上倾斜的悬崖向他压下来,一时僵在那里,会场里鸦雀无声,直到他后面低低地响起一个声音:“罗辑博士,请。”他才木然地站起来,迈着机械的步子向主席台走去。在这段短短的路上,罗辑仿佛回到了童年,充满了一个孩子的无助感,渴望能拉着谁的手向前走,但没有人向他伸出手来。他走上主席台,站在希恩斯的旁边,转身面向会场,面对着几百双聚集在他身上的目光,投来这目光的那些人代表着地球上二百多个国家的六十亿人。

    以后的会议都有些什么内容,罗辑全然不知,他只知道自己站了一会儿后就被人领着走下了主席台,同另外三位面壁者一起坐在了第一排的中央,他在迷茫中错过了宣布面壁计划启动的历史性时刻。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会议似乎结束了,人们开始起身散去,坐在罗辑左边的三位面壁者也离开了,一个人,好像是坎特,在他耳边轻声说了句什么,然后也离去了。会场空了,只有秘书长仍站在主席台上,她那娇小的身影在将倾的悬崖下与他遥遥相对。

    “罗辑博士,我想您有问题要问。”萨伊那轻柔的女声在空旷的会场里回荡,像来自天空般空灵。

    “是不是弄错了?”罗辑说,声音同样空灵,感觉不是他自己发出的。

    萨伊在主席台上远远地笑笑,意思很明白:您认为这可能吗?

    “为什么是我?”罗辑又问。

    “这需要您自己找出答案。”萨伊回答。

    “我只是个普通人。”

    “在这场危机面前,我们都是普通人,但都有自己的责任。”

    “没有人预先征求过我的意见,我对这事一无所知。”

    萨伊又笑了笑,“您的名字叫logic?”

    “是的。”

    “那您就应该能想到,这种使命在被交付前,是不可能向要承担它的人征求意见的。”

    “我拒绝。”罗辑断然地说,并没有细想萨伊上面那句话。

    “可以。”

    这回答来得如此快,几乎与罗辑的话无缝连接,一时间反倒令他不知所措起来。他发呆了几秒钟后说:“我放弃面壁者的身份,放弃被授予的所有权力,也不承担你们强加给我的任何责任。”

    “可以。”

    简洁的回答仍然紧接着罗辑的话,像蜻蜓点水般轻盈迅捷,令罗辑刚刚能够思考的大脑又陷入一片空白。

    “那我可以走了吗?”罗辑只能问出这几个字。

    “可以,罗辑博士,您可以做任何事情。”

    罗辑转身走去,穿过一排排的空椅子。刚才异常轻松地推掉面壁者的身份和责任,并没有令他感到丝毫的解脱和安慰,现在充斥着他的意识的,只有一种荒诞的不真实感,这一切,像一出没有任何逻辑的后现代戏剧。

    走到会场出口时,罗辑回头看看,萨伊仍站在主席台上看着他,她的身影在那面大悬崖下显得很小很无助,看到他回头,她对他点头微笑。

    罗辑转身继续走去,在那个挂在会场出口处的能显示地球自转的傅立叶单摆旁,他遇到了史强和坎特,还有一群身着黑西装的安全保卫人员。他们用询问的目光看着他,但那目光中更多的是罗辑以前从未感受过的敬畏和崇敬,即使之前对他保持着较为自然姿态的史强和坎特,此时也毫不掩饰地显露出这种表情。罗辑一言不发,从他们中间径直穿过。他走过空旷的前厅,这里和来时一样,只有黑衣警卫们,同样的,他每走过他们中的一个,那人就在步话机上低声说一句。当罗辑来到会议中心的大门口时,史强和坎特拦住了他。

    “外面可能有危险,需要安全保卫吗?”史强问。

    “不需要,走开。”罗辑两眼看着前方回答。

    “好的,我们只能照你说的做。”史强说着,和坎特让开了路,罗辑出了门。

    清凉的空气扑面而来,天仍黑着,但灯光很亮,把外面的一切都照得很清晰。特别联大的代表们都已乘车离去,这时广场上稀疏的人们大多是游客和普通市民,这次历史性会议的新闻还没有发布,所以他们都不认识罗辑,他的出现没有引起任何注意。

    面壁者罗辑就这样梦游般地走在荒诞的现实中,恍惚中丧失了一切理智的思维能力,不知自己从哪里来,更不知要到哪里去。不知不觉间,他走到了草坪上,来到一尊雕塑前,无意中扫了一眼,他看到那是一个男人正在用铁锤砸一柄剑,这是前苏联政府送给联合国的礼物,名叫“铸剑为犁”。但在罗辑现在的印象中,铁锤、强壮的男人和他下面被压弯的剑,形成了一个极其有力的构图,使得这个作品充满着暴力的暗示。

    果然,罗辑的胸口像被那个男人猛砸了一锤,巨大的冲击力使他仰面倒地,甚至在身体接触草地之前,他已经失去了知觉。但休克的时间并不长,他的意识很快在剧痛和眩晕中部分恢复了,他的眼前全是刺眼的手电光,只得把眼睛闭上。后来光圈从他的眼前移开了,他模糊地看到了上方的一圈人脸,在眩晕和剧痛产生的黑雾中,他认出了其中一个是史强的脸,同时也听到了他的声音:

    “你需要安全保护吗?我们只能照你说的做!”

    罗辑无力地点点头。然后一切都是闪电般迅速,他感到自己被抬起,好像是放到了担架上,然后担架被抬起来。他的周围一直紧紧地围着一圈人,他感到自己是处于一个由人的身体构成四壁的窄坑中,由于“坑”口上方能看到的只有黑色的夜空,他只能从围着他的人们腿部的动作上判断自己是在被抬着走。很快,“坑”消失了,上方的夜空也消失了,代之以亮着灯的救护车顶板。罗辑感到自己的嘴里有血腥味,他一阵恶心翻身吐了出来,旁边的人很专业地用一个塑料袋接住他的呕吐物,吐出来的除了血,还有在飞机上吃进去的东西。吐过之后,有人把氧气面罩扣在他的脸上,呼吸顺畅后他感觉舒服了一些,但胸部的疼痛依旧,他感觉胸前的衣服被撕开了,惊恐地想象着那里的伤口涌出的鲜血,但好像不是那么回事,他们没有进行包扎之类的处理,只是把毯子盖到他身上。时间不长,车停了,罗辑被从车里抬出来,向上看到夜空和医院走廊的顶部依次移去,然后看到的是急救室的天花板,ct扫描仪那道发着红光的长缝从他的上方缓缓移过,这期间医生和护士的脸不时在上方出现,他们在检查和处理他的胸部时弄得他很疼。最后,当他的上方是病房的天花板时,一切终于安定下来。

    “有一根肋骨断了,有轻微的内出血,但不严重,总之你伤得不重,但因为内出血,你现在需要休息。”一位戴眼镜的医生低头看着他说。

    这次,罗辑没有拒绝安眠药,在护士的帮助下吃过药后,他很快睡着了。梦中,联合国会场主席台上面那前倾的悬崖一次次向他倒下来,“铸剑为犁”的那个男人抡着铁锤一次次向他砸来,这两个场景交替出现。后来,他来到心灵最深处的那片宁静的雪原上,走进了那间古朴精致的小木屋,他创造的夏娃从壁炉前站起身,那双美丽的眼睛含泪看着他……罗辑在这时醒来了一次,感觉自己的眼泪也在流着,把枕头浸湿了一小片,病房里的光线已为他调得很暗,她没有在他醒着的时候出现,于是他又睡着了,想回到那间小木屋,但以后的睡眠无梦了。

    再次醒来时,罗辑知道自己已经睡了很长时间,感到精力恢复了一些,虽然胸部的疼痛时隐时现,但他在感觉上已经确信自己确实伤得不重。他努力想坐起来,那个金发碧眼的护士并没有阻止他,而是把枕头垫高帮他半躺着靠在上面。过了一会儿,史强走进了病房,在他的床前坐下。

    “感觉怎么样?穿防弹衣中枪我有过三次,应该没有太大的事。”史强说。

    “大史,你救了我的命。”罗辑无力地说。

    史强摆了下手,“出了这事,应该算是我们的失职吧,当时,我们没有采取最有效的保卫措施,我们只能听你的,现在没事了。”

    “他们三个呢?”罗辑问。

    大史马上就明白他指的是谁,“都很好,他们没有你这么轻率,一个人走到外面。”

    “是eto要杀我们吗?”

    “应该是吧,凶手已经被捕了,幸亏我们在你后面布置了蛇眼。”

    “什么?”

    “一种很精密的雷达系统,能根据子弹的弹道迅速确定射手的位置。那个凶手的身份已经确定,是eto军事组织的游击战专家。我们没想到他居然敢在那样的中心地带下手,所以他这次行动几乎是自杀性质的。”

    “我想见他。”

    “谁,凶手?”

    罗辑点点头。

    “好的,不过这不在我的权限内,我只负责安全保卫,我去请示一下。”史强说完,起身出去了,他现在显得谨慎而认真,与以前那个看上去大大咧咧的人很不同,一时让罗辑有些不适应。

    史强很快回来了,对罗辑说:“可以了,就在这儿见呢,还是换个地方?医生说你起来走路没问题的。”

    罗辑本想说换个地方,并起身下床,但转念一想,这副病怏怏的样子更合自己的意,就又在床上躺了下来,“就在这儿吧。”

    “他们正在过来,还要等一会儿,你先吃点儿东西吧,离飞机上吃饭已经过去一整天了。我先去安排一下。”史强说完,起身又出去了。

    罗辑刚吃完饭,凶手就被带了进来,他是一个年轻人,有着一副英俊的欧洲面孔,但最大的特征是他那淡淡的微笑,那笑容像是长在他脸上似的,从不消退。他没有戴手铐什么的,但一进来就被两个看上去很专业的押送者按着坐在椅子上,同时病房门口也站了两个人,罗辑看到他们佩着的胸卡上有三个字母的部门简写,但既不是fbi也不是cia。

    罗辑尽可能做出一副奄奄一息的样子,但凶手立刻揭穿了他:“博士,好像没有这么严重吧。”凶手说这话的时候笑了笑,这是另一种笑,叠加在他那永远存在的微笑上,像浮在水上的油渍,转瞬即逝,“我很抱歉。”

    “抱歉杀我?”罗辑从枕头上转头看着凶手说。

    “抱歉没杀了您,本来我认为在这样的会议上您是不会穿防弹衣的,没想到您是个为了保命不拘小节的人,否则,我就会用穿甲弹,或干脆朝您的头部射击,那样的话,我完成了使命,您也从这个变态的、非正常人所能承担的使命中解脱了。”

    “我已经解脱了,我向联合国秘书长拒绝了面壁者使命,放弃了所有的权力和责任,她也代表联合国答应了。当然,这些你在杀我的时候一定还不知道,eto白白浪费了一个优秀杀手。”

    凶手脸上的微笑变得鲜明了,就像调高了一个显示屏的亮度,“您真幽默。”

    “什么意思?我说的都是绝对真实的,不信……”

    “我信,不过,您真的很幽默。”凶手说,仍保持着那鲜明的微笑,这微笑罗辑现在只是无意中浅浅地记下了,但很快它将像灼热的铁水一般在他的意识中烙下印记,让他疼痛一生。

    罗辑摇摇头,长出一口气仰面躺着,不再说话。

    凶手说:“博士,我们的时间好像不多,我想您叫我来不仅仅是要开这种幼稚的玩笑吧。”

    “我还是不明白你的意思。”

    “要是这样,对于一个面壁者而言,您的智力是不合格的,罗辑博士,您太不logic了,看来我的生命真的是浪费了。”凶手说完抬头看看站在他身后充满戒备的两个人,“先生们,我想我们可以走了。”

    那两人用询问的目光看着罗辑,罗辑冲他们摆摆手,凶手便被带了出去。

    罗辑从床上坐起来,回味着凶手的话,有一种诡异的感觉,肯定有什么地方不对,但他又不知道是哪里不对。他下了床,走了两步,除了胸部隐隐作痛外没什么大碍。他走到病房的门前,打开门向外看了看,门口坐着的两个人立刻站了起来,他们都是拿着冲锋枪的警卫,其中一人又对着肩上的步话机说了句什么。罗辑看到明净的走廊里空荡荡的,但在尽头也有两个荷枪实弹的警卫。他关上门,回到窗前拉开窗帘,从这里高高地看下去,发现医院的门前也布满了全副武装的警卫,还停着两辆绿色的军车,除了偶尔有一两个穿白衣的医院人员匆匆走过外,没看到其他的人。仔细看看,还发现对面的楼顶上也有两个人正在用望远镜观察着四周,旁边架着狙击步枪,凭直觉,他肯定自己所在的楼顶上也布置着这样的警卫狙击手。这些警卫不是警方的人,看装束都是军人。罗辑叫来了史强。

    “这医院还处在严密警戒中,是吗?”罗辑问。

    “是的。”

    “如果我让你们把这些警戒撤了,会怎么样?”

    “我们会照办,但我建议你不要这样做,现在很危险的。”

    “你是什么部门的?负责什么?”

    “我属于国家地球防务安全部,负责你的安全。”

    “可我现在不是面壁者了,只是一个普通公民,就算是有生命危险,也应是警方的普通事务,怎么能享受地球防务安全部门如此级别的保卫?而且我让撤就撤,我让来就来,谁给我这种权力?”

    史强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像是一个橡胶面具似的,“给我们的命令就是这样。”

    “那个……坎特呢?”

    “在外面。”

    “叫他来!”

    大史出去后,坎特很快进来了,他又恢复了联合国官员那副彬彬有礼的表情。

    “罗辑博士,我本想等您的身体恢复后再来看您。”

    “你现在在这里干什么?”

    “我负责您与行星防御理事会的日常联络。”

    “可我已经不是面壁者了!”罗辑大声说,然后问,“面壁计划的新闻发布了吗?”

    “向全世界发布了。”

    “那我拒绝做面壁者的事呢?”

    “当然也在新闻里。”

    “是怎么说的?”

    “很简单:在本届特别联大结束后,罗辑声明拒绝了面壁者的身份和使命。”

    “那你还在这里干什么?”

    “我负责您的日常联络。”

    罗辑茫然地看着坎特,后者也像是戴着和大史一样的橡皮面具,什么都看不出来。

    “如果没有别的事,我走了,您好好休息吧,可以随时叫我的。”坎特说,然后转身走去,刚走到门口,罗辑就叫住了他。

    “我要见联合国秘书长。”

    “面壁计划的具体指挥和执行机构是行星防御理事会,最高领导人是pdc轮值主席,联合国秘书长对pdc没有直接的领导关系。”

    罗辑想了想说:“我还是见秘书长吧,我应该有这个权利。”

    “好的,请等一下。”坎特转身走出病房,很快回来了,他说,“秘书长在办公室等您,我们这就动身吗?”

    联合国秘书长的办公室在秘书处大楼的三十四层,罗辑一路上仍处于严密的保护下,简直像被装在一个活动的保险箱中。办公室比他想象的要小,也很简朴,办公桌后面竖立着的联合国旗帜占了很大空间,萨伊从办公桌后走出来迎接罗辑。

    “罗辑博士,我本来昨天就打算到医院去看您的,可您看……”她指了指堆满文件的办公桌,那里唯一能显示女主人个人特点的东西仅是一只精致的竹制笔筒。

    “萨伊女士,我是来重申我会议结束后对您的声明的。”罗辑说。

    萨伊点点头,没有说话。

    “我要回国,如果现在我面临危险的话,请代我向纽约警察局报案,由他们负责我的安全,我只是一个普通公民,不需要pdc来保护我。”

    萨伊又点点头,“这当然可以做到,不过我还是建议您接受现在的保护,因为比起纽约警方来,这种保护更专业更可靠一些。”

    “请您诚实地回答我:我现在还是面壁者吗?”

    萨伊回到办公桌后面,站在联合国旗帜下,对罗辑露出微笑:“您认为呢?”同时,她对着沙发做着手势请罗辑坐下。

    罗辑发现,萨伊脸上的微笑很熟悉,这种微笑他在那个年轻的凶手脸上也见过,以后,他也将会在每一个面对他的人的脸上和目光中看到。这微笑后来被称为“对面壁者的笑”,它将与蒙娜丽莎的微笑和柴郡猫的露齿笑一样著名。萨伊的微笑终于让罗辑冷静下来,这是自她在特别联大主席台上对全世界宣布他成为面壁者以来,他第一次真正的冷静。他在沙发上缓缓地坐下,刚刚坐稳,就明白了一切。

    天啊!

    仅一瞬间,罗辑就悟出了面壁者这个身份的实质。正如萨伊曾说过的,这种使命在被交付前,是不可能向要承担它的人征求意见的;而面壁者的使命和身份一旦被赋予,也不可能拒绝或放弃。这种不可能并非来自于谁的强制,而是一个由面壁计划的本质所决定的冷酷逻辑,因为当一个人成为面壁者后,一层无形的不可穿透的屏障就立刻在他与普通人之间建立起来,他的一切行为就具有了面壁计划的意义,正像那对面壁者的微笑所表达的含义:

    我们怎么知道您是不是已经在工作了?

    罗辑现在终于明白,面壁者是历史上从未有过的最诡异的使命,它的逻辑冷酷而变态,但却像锁住普罗米修斯的铁环般坚固无比,这是一个不可撤销的魔咒,面壁者根本不可能凭自身的力量打破它。不管他如何挣扎,一切的一切都在对面壁者的微笑中被赋予了面壁计划的意义:

    我们怎么知道您是不是在工作?

    一股从未有过的冲天怒火涌上罗辑的心头,他想声嘶力竭地大叫,想问候萨伊和联合国的母亲,再问候特别联大所有代表和行星防御理事会的母亲,问候全人类的母亲,最后问候三体人那并不存在的母亲。他想跳起来砸东西,先扔了萨伊办公桌上的文件、地球仪和竹节笔筒,再把那面蓝旗撕个粉碎……但罗辑终于还是明白了这是什么地方,他面对的是谁,最终控制了自己,站起来后又重重地把自己摔回沙发上。

    “为什么选择我?比起他们三个,我没有任何资格。我没有才华,没有经验,没见过战争,更没有领导过国家;我也不是有成就的科学家,只是一个凭着几篇东拼西凑的破论文混饭吃的大学教授;我是个今朝有酒今朝醉的人,自己都不想要孩子,哪他妈在乎过人类文明的延续……为什么选中我?”罗辑在说话开始用两手捂着头,说到最后已从沙发上跳了起来。

    萨伊脸上的笑容消失了,“罗辑博士,说句实话,我们对此也百思不得其解,正因为如此,在所有面壁者中,您所能调动的资源是最少的。选择您确实是历史上最大的冒险。”

    “但选择我总是有原因的!”

    “是的,只是间接的原因,真正的原因谁都不知道,我说过,您要自己去找出来。”

    “那间接的原因是什么?!”

    “对不起,我没有授权告诉您,但我相信,适当的时候您会知道的。”

    罗辑感到,他们之间能说的话已经说完了,于是转身向外走去。走到办公室门口才想起来没有告辞,他停住脚步转回身来,像在会场那次一样,萨伊对他点头微笑,不同的是他这次理解了这微笑的含义。

    萨伊说:“很高兴我们能再次见面,但以后,您的工作是在行星防御理事会的框架内进行,直接对pdc轮值主席负责。”

    “您对我没有信心,是吗?”罗辑问。

    “我说过,选择您是一次重大的冒险。”

    “那您是对的。”

    “冒险是对的吗?”

    “不,对我没有信心是对的。”

    罗辑仍然没有告辞,径直走出办公室。他又回到了刚被宣布成为面壁者时的状态,漫无目的地走着。他走到走廊尽头,进入电梯,下到一楼大厅,然后走出秘书处大楼,再次来到联合国广场上。一路上,一直有几名安全保卫人员簇拥在他周围,他几次不耐烦地推开他们,但他就像一块磁铁,走到哪里都把他们吸在周围。这次是白天,广场上阳光明媚,史强和坎特走了过来,让他尽快回到室内或车里。

    “我这一辈子都见不得阳光了,是吗?”罗辑对史强说。

    “不是,他们清理了周边,这里现在比较安全了,但游人很多,他们都认识你,大群人围过来就不好办了,你也不希望那样吧。”

    罗辑向四周看了看,至少现在还没人注意到他们这一小群人。他起步朝与秘书处大楼相连的会议中心走去,很快进去了,这是他第二次进入这里。他的目标明确,知道自己要去什么地方,经过那个悬空阳台后,他看到了那块色彩斑斓的彩色玻璃板,从玻璃板前向右,他进入了默思室,闭上门,把跟来的史强、坎特和警卫们都挡在外面。

    罗辑再次看到了那块呈规则长方体的铁矿石,第一个想法是一头撞上去一了百了,但他接下来做的是躺在石头那平整光滑的表面上,石头很凉,吸走了他心中的一部分狂躁,他的身体感觉着矿石的坚硬,十分奇怪地,他竟在这种时候想起了中学物理老师出过的一道思考题:如何用大理石做一张床,使人躺上去感觉像席梦思一样柔软?答案是把大理石表面挖出一个与人的身体背部形状一模一样的坑,躺到坑里,压强均匀分布,感觉就十分柔软了。罗辑闭上双眼,想象着自己的体温融化了身下的铁矿石,形成了一个那样的坑……就用这种方式,他使自己渐渐冷静下来。过了一会儿,他再次睁开双眼,望着朴素的天花板。

    默思室是第二任联合国秘书长,瑞典人达格·哈马舍尔德提议设立的,他认为在决定历史的联合国大会堂外,应该有一处让人沉思的地方。罗辑不知道是否真的有国家元首或联合国代表在这里沉思过,但1961年死于空难的哈马舍尔德绝不会想到默思室里会有他这样一位面壁者在发呆。

    罗辑再一次思考自己所陷入的逻辑陷阱,也再一次确定自己绝对无法从这个陷阱中自拔。

    于是,他把注意力转向自己因此拥有的权力,虽然如萨伊所说,他是四个面壁者中权力最小的一个,但他能够使用的资源肯定依然是相当惊人的,关键是,他在使用这些资源时无须对任何人做出解释,事实上,他职责中很重要的部分就是使自己的行为令人无法理解,而且,更进一步,还要努力使人产生尽可能多的误解。这是人类历史上从未有过的事,古代的专制帝王也许可以为所欲为,但最终还是要对自己的行为做出解释的。

    既然现在我剩下的只有这奇特的权力了,那何不用之?

    罗辑对自己说完这句话便坐了起来,只想了很短的时间,便决定了下一步要做的事。

    他从这坚硬的石床上下来,打开门,要求见行星防御理事会主席。

    本届pdc的轮值主席是一名叫伽尔宁的俄罗斯人,一个身材魁梧的白胡子老头。pdc主席的办公室比秘书长的低了一层,当罗辑进去时,他正在打发刚来的几个人,这些人中有一半是穿军装的。

    “啊,您好,罗辑博士,听说您有些小麻烦,我就没有急着与您联系。”

    “另外三个面壁者在做什么?”

    “他们都在忙着组建自己的参谋部,我劝您也尽快着手这个工作,在开始阶段,我会派一批顾问协助您。”

    “我不需要什么参谋部。”

    “啊,如果您觉得这样更好的话……如果您需要,随时可以组建。”

    “我能用一下纸和笔吗?”

    “当然。”

    罗辑看着面前的白纸问:“主席先生,您有过梦想吗?”

    “哪一方面的?”

    “比如,您是否幻想过自己住在某个很美的地方?”

    伽尔宁苦笑着摇摇头,“我昨天刚从伦敦飞来,飞机上一直在办公,到这里后刚睡了不到两个小时,就又急着来上班。今天的pdc例会结束后,我就要连夜飞到东京去……我这辈子就是奔波的命,每年在家的时间不超过三个月,这种梦想对我有什么意义?”

    “可我有自己的梦想之地,有好多个,我选了最美的一个。”罗辑拿起铅笔,在纸上画了起来,“这儿没有颜色,您需要想象:看,这是几座雪山,很险峻的那种,像天神之剑,像地球的长牙,在蓝天的背景上,银亮银亮的,十分耀眼……”

    “嗯嗯……”伽尔宁很认真地看着,“这是个很冷的地方。”

    “错了!雪山下面的地区不能冷,是亚热带气候,这是关键!在雪山的前方,有一片广阔的湖泊,水是比天空更深的那种蓝,像您爱人的眼睛……”

    “我爱人的眼睛是黑色的。”

    “啊,那湖水就蓝得发黑,这更好。湖的周围,要有大片的森林和草原,注意,森林和草原都要有,不能只有一样。这就是这个地方了:雪山、湖、森林和草原,这一切都要处于纯净的原生态,当您看到这个地方时,会幻想地球上从来没有出现过人类。在这儿,湖边的草地上,建造一个庄园,不需要很大,但现代化的生活设施应该齐全,房子的样式可以是古典的也可以是现代的,但要和周围的自然环境协调。还要有必要的配套设施,比如喷泉、游泳池什么的,总之,要保证这里的主人过上舒适的贵族生活。”

    “谁会是这里的主人呢?”

    “我呀。”

    “你到那里去干什么?”

    “安度余生。”

    罗辑等着伽尔宁出言不逊,但后者严肃地点点头,“委员会审核后,我们就立刻去办。”

    “您和您的委员会不对我的动机提出质疑吗?”

    伽尔宁耸耸肩,“委员会对面壁者可能的质疑主要在以下两个方面:使用的资源数量超过了设定的范围,或对人类生命造成伤害。除此之外,任何质疑都是违反面壁计划基本精神的。其实,泰勒、雷迪亚兹和希恩斯很让我失望,看他们这两天那副运筹帷幄的样子,那些宏伟的战略计划,让人一眼就看出他们在做什么。但你和他们不同,你的行为让人迷惑,这才像面壁者。”

    “您真相信世界上有我说的那种地方?”

    伽尔宁又像刚才那样眨着一只眼笑笑,同时做了一个“ok”的手势,“地球很大,应该有这种地方的,而且,说真的,我就见过。”

    “那真是太好了,请您相信,保证我在那里舒适的贵族生活,是面壁计划的一部分。”

    伽尔宁严肃地点点头。

    “哦,还有,如果找到了合适地方,永远不要告诉我它在哪里。”

    不不,别说在哪儿!一知道在哪儿,世界就变得像一张地图那么小了;不知道在哪儿,感觉世界才广阔呢。

    伽尔宁又点点头,这次显得很高兴,“罗辑博士,您除了像我心目中的面壁者外,还有一个最令人满意的地方:这项行动是四个面壁者中投入最小的,至少目前是如此。”

    “如果是这样,那我的投入永远不会多。”

    “那您将是我所有继任者的恩人,钱的事真是让人头疼……往后具体的执行部门可能要向您咨询一些细节问题,我想主要是关于房子的。”

    “对了,关于房子,我真的忘了一个细节,非常重要的。”

    “您说吧。”

    罗辑也学着伽尔宁眨着一只眼笑笑,“要有壁炉。”

    父亲的葬礼后,章北海又同吴岳来到了新航母的建造船坞,“唐”号工程这时已完全停工,船壳上的焊花消失了,在正午的阳光下,巨大的舰体已没有一点儿生气,给他们的感觉除了沧桑,还是沧桑。

    “它也死了。”章北海说。

    “你父亲是海军高层中最睿智的将领,要是他还在,我也许不会陷得这么深。”吴岳说。

    章北海说:“你的失败主义是建立在理性基础上的,至少是你自己的理性,我不认为有谁能真正让你振作起来。吴岳,我这次不是来向你道歉的,我知道,在这件事上你不恨我。”

    “我要感谢你,北海,你让我解脱了。”

    “你可以回海军去,那里的工作应该很适合你。”

    吴岳缓缓地摇摇头,“我已经提交了退役申请。回去干什么?现有的驱逐舰和护卫舰建造工程都下马了,舰艇上已经没有我的位置,去舰队司令部坐办公室吗?算了吧。再说,我真的不是一名合格的军人,只愿意投身于有胜利希望的战争的军人,不是合格的军人。”

    “不论是失败或胜利,我们都看不到。”

    “但你有胜利的信念,北海,我真的很羡慕你,羡慕到嫉妒,这个时候有这种信念,对军人来说是一种最大的幸福,你到底是章将军的儿子。”

    “那你以后有什么打算?”

    “没有,我感觉自己的一生已经结束了,”吴岳指指远处的“唐”号,“像它一样,还没起航就结束了。”

    一阵低沉的隆隆声从船坞方向传来,“唐”号缓缓地移动起来,为了腾空船坞,它只能提前下水,再由拖轮拖往另一处船坞拆毁。当“唐”号那尖利的舰首冲开海水时,章北海和吴岳感觉它那庞大的舰体又有了一丝生气。它很快进入海中,激起的大浪使港口中的其他船只都上下摇晃起来,仿佛在向它致意。“唐”号在海水中漂浮着,缓缓前行,静静地享受着海的拥抱,在短暂而残缺的生涯中,这艘巨舰至少与海接触了一次。

    虚拟的三体世界处于深深的暗夜中,除了稀疏的星光外,一切都沉浸在墨汁般的黑暗里,甚至连地平线都看不到,荒原和天空在漆黑中融为一体。

    “管理员,调出一个恒纪元来,没看到要开会了吗?”有声音喊道。

    管理员的声音仿佛来自整个天空:“这我做不到。纪元是按核心模型随机运行的,没有外部设定界面。”

    黑暗中的另一个声音说:“你加快时间进度,找到一段稳定的白昼就行了,用不了太长时间的。”

    世界快速闪烁起来,太阳不时在空中穿梭而过,很快,时间进度恢复正常,一轮稳定的太阳照耀着世界。

    “好了,我也不知道能维持多久。”管理员说。

    阳光照着荒漠上的一群人,他们中有些熟悉的面孔:周文王、牛顿、冯·诺伊曼、亚里士多德、墨子、孔子、爱因斯坦等等,他们站得很稀疏,都面朝秦始皇,后者站在一块岩石上,把一支长剑扛在肩上。

    “我不是一个人,”秦始皇说,“这是核心领导层的七人在说话。”

    “你不应该在这里谈论新的领导层,那是还没有最后确定的事情。”有人说,其他人也骚动起来。

    “好了,”秦始皇吃力地举了一下长剑说,“领导权的争议先放一放,我们该做些更紧急的事了!大家都知道,面壁计划已经启动,人类企图用个人的全封闭战略思维对抗智子的监视,而思维透明的主绝无可能破解这个迷宫。人类凭借这一计划重新取得了主动,四个面壁者都对主构成了威胁。按照上次网外会议的决议,我们应该立刻启动破壁计划。”

    听到最后那个词,众人安静下来,没有人再提出异议。

    秦始皇接着说:“对于每一个面壁者,我们将指定一个破壁人。与面壁者一样,破壁人将有权调用组织内的一切资源,但你们最大的资源是智子,它们将面壁人的一举一动完全暴露在你们面前,唯一成为秘密的就是他们的思想。破壁人的任务,就是在智子的协助下,通过分析每一个面壁者公开和秘密的行为,尽快破解他们真实的战略意图。下面,领导层将指定破壁人。”

    秦始皇把长剑伸出,以册封骑士的方式搭在冯·诺伊曼的肩上,“你,破壁人一号,弗雷德里克·泰勒的破壁人。”

    冯·诺伊曼单腿跪下,把左手放到右肩上行礼,“是,接受使命。”

    秦始皇把长剑搭在墨子的肩上,“你,破壁人二号,曼努尔·雷迪亚兹的破壁人。”

    墨子没有跪下,站得更直了,高傲地点点头,“我将是第一个破壁的。”

    长剑又搭在亚里士多德的肩上,“你,破壁人三号,比尔·希恩斯的破壁人。”

    亚里士多德也没跪下,抖抖长袍,若有所思地说:“是,他的破壁人也只能是我了。”

    秦始皇把长剑扛回肩上,环视众人说:“好了,破壁人已经产生,与面壁者一样,你们都是精英中的精英,主与你们同在!你们将借助冬眠,与面壁者一起开始漫长的末日之旅。”

    “我认为冬眠是不需要的,”亚里士多德说,“在我们正常过完一生之前,就可完成破壁使命。”

    墨子赞同地点点头,“破壁之时,我将亲自面见自己的面壁者,我将好好欣赏他的精神如何在痛苦和绝望中崩溃,为了这个,值得搭上我的余生。”

    其他两位破壁人也都表示在最后的破壁时刻将亲自去见自己的面壁者,冯·诺伊曼说:“我们将揭露人类在智子面前所能保守的最后一线秘密,这是我们能为主做的最后一件事,之后,我们也没有存在的必要了。”

    “罗辑的破壁人呢?”有人问。

    这话似乎触动了秦始皇心中的什么东西,他把长剑拄在地上沉思着。这时,空中的太阳突然加快了下落的速度,所有人的影子都被拉长,最后一直伸向天边。在太阳落下一半后,突然改变运行方向,沿着地平线几次起落,像不时浮出黑色海面的金光四射的鲸背,使得由空旷荒漠和这一小群人构成的简单世界在光明与黑暗中时隐时现。

    “罗辑的破壁人就是他自己,他需要自己找出他对主的威胁所在。”秦始皇说。

    “我们知道他对主的威胁是什么吗?”有人问。

    “不知道,但主知道,伊文斯也知道,伊文斯教会了主隐瞒这个秘密,而他自己死了,所以我们不可能知道。”

    “所有的面壁者中,罗辑是不是最大的威胁?”有人小心翼翼地问。

    “这我们也不知道,只有一点是清楚的,”秦始皇仰望着在蓝黑间变幻的天幕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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