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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辑最近很少看电视,进入新生活五村后,他真的回到了过去的生活中,在经历过刚苏醒时新时代的冲击后,他很珍惜这种感觉,暂时不希望被现代的信息所干扰。更多的时候,他是沉浸在对庄颜和孩子的思念中,她们苏醒的手续已经办好,但由于政府控制冬眠苏醒人口的流量,所以她们的苏醒时间被排到两个月以后了。
电视新闻的内容是这样的:五个小时前,林格-斐兹罗望远镜观察到三体舰队再次穿过一片星际尘埃云,这是它们在起航后的两个世纪中第七次因穿越尘埃云而现形,舰队已失去了严整的队形,“刷子”的形状与第一次穿越尘埃云时相比早已面目全非。不过,这次与第二次穿越时相似,首先观察到的是一根前出的“刷毛”,但与那次不同的是,从轨迹形态判断,这根刷毛不是探测器,而是舰队中的一艘战舰。在向太阳系的航程中,三体舰队已经完成了加速和巡航期。早在十五年前,已经观测到三体战舰陆续开始减速,十年前,绝大部分战舰都进入减速状态。不过现在知道,这艘战舰一直没有减速,从它在尘埃云中的轨迹看,依然处于加速状态,按目前的加速率,它将比舰队提前一个半世纪到达太阳系。这样一艘孤单的飞船,独自闯入拥有强大舰队的太阳系疆域,如果是入侵则无异于送死,所以只能得出一个结论:它是来谈判的。通过对三体舰队长达两个世纪的观察,已经确定了每艘飞船的最大加速能力,照此推算,这艘前出的飞船缺少足够的减速能力,一百五十年后必然会掠过太阳系,那么就存在两种可能:其一是三体人希望地球世界协助减速,其二是飞船在掠过太阳系前会放下一个容易减速的小艇,上面运载着三体世界的谈判代表团。后一种可能性要大得多。
“可他们如果有谈判的愿望,为什么不通过智子通知人类呢?”罗辑问道。
“很好解释!”史晓明兴奋地说,“这是因为思维方式的不同,三体人是全透明思维,他们以为自己想的东西我们已经知道了!”
尽管这个解释不是那么有说服力,罗辑还是有了同史晓明一样的感觉,感到外面的太阳提前升起来了。
当太阳真正升起时,狂欢达到了高潮。这里只是世界的一个小角落,狂欢的中心是在那些地下大城市中,在那里,人们都走出巨树,街道和广场上人山人海,每个人的衣服都调到了最大亮度,构成一片闪耀的光海;天穹上绽放着虚拟的焰火,有时一朵焰火能覆盖整个天空,即使与太阳为伴,仍然显得明亮而绚丽。
新的消息不断传来。政府开始时很谨慎,发言人反复声明还没有确切证据最后表明三体世界有谈判意向;但与此同时,联合国和舰队联席会议都召开紧急峰会,开始拟定谈判程序和条款……
在新生活五村,狂欢中出现了一个小小的插曲:一名城市议员来此发表演讲,他是一名阳光计划的狂热支持者,想趁此机会使自己得到冬眠者社区的支持。
阳光计划来自一个联合国提案,其主旨是:人类一旦取得末日之战的胜利,就应该在太阳系为战败的三体文明提供生存空间。计划有多种版本,主要有:弱生存方案,把冥王星、祝戎星和海王星的卫星作为三体文明保留地,只接纳战败的三体舰队成员。这个方案中保留地的生存条件很差,只能依靠核聚变的能源,在人类社会的支持下才能维持下去;强生存方案,把火星作为三体文明的寄居星球,除舰队成员外,还接纳所有三体世界的后续移民。这个方案可为三体文明提供太阳系中除地球之外最好的生存条件。其余的众多方案大都居于这两者之间,但也有一些很极端的想法,比如接纳三体文明进入地球社会等。阳光计划获得地球国际和舰队国际的广泛支持,并且已经展开大量的前期研究和规划,在两个国际中都出现了众多的推进该计划的民间力量。但同时,阳光计划也遭到了冬眠者社会的强烈反对,冬眠者甚至给计划的支持者们起了一个外号,叫“东郭族”。
议员的演讲刚一开始,立刻遇到了听众强烈的反弹,人们纷纷向他们抛掷西红柿。议员躲避着说:“我请大家注意,这是第二次文艺复兴后的人文主义的时代,这个时代对各个种族的生命和文明给予最大的尊重,你们就沐浴在这个时代的阳光中!不是吗?冬眠者在现代社会享有完全平等的公民地位,没有受到任何歧视,这个原则不仅在宪法和法律上得到确认,更重要的是得到了所有人发自内心的一致认同,这些我想你们都能感觉到。三体世界也是一个伟大的文明,他们的生存权应该得到人类社会的承认,阳光计划不是慈善事业,是文明人类对自身价值的一次确认和体现!如果我们……我说你们这些混蛋,把注意力集中到工作上来!”
议员的最后一句话是对他的随行团队说的,他们正忙收集散落在地上的西红柿,这在地下城毕竟是很贵的东西。看到这一幕,冬眠者们又开始向讲坛上扔黄瓜土豆什么的,使得这一次小小的冲突最终在双方共同的欢乐中结束。
中午,家家摆宴庆贺,还在小区的草坪上为乘兴而来的城里人——包括东郭族议员和他的团队——摆上了丰盛的纯农产品大餐。下午,狂欢在一片醉意中继续,直到夕阳西下。今天的黄昏格外美丽,小区外的沙原在橙红的夕阳下显得如奶油般柔软细腻,连绵的沙丘像睡卧的女性胴体……
入夜,一个新闻把人们已经有些疲惫的神经再次刺激到极度兴奋的状态:舰队国际已经做出决议,亚洲舰队、欧洲舰队和北美舰队的所有恒星级战舰,共二千零一十五艘,将组成联合舰队,统一出击,拦截已经越过海王星轨道的三体探测器!
这个消息把狂热推向新的高潮,焰火再次布满了夜空,但也引起了一片不屑和嘲笑。
“就为一个小小的探测器出动两千多艘战舰?”
“这是用两千把宰牛刀杀一只鸡!”
“就是,两千门大炮打一只蚊子!这算什么嘛!”
“各位各位,应该理解舰队国际,要知道,这可能是他们与三体世界唯一的一次作战机会了。”
“是啊,要是这也算作战的话。”
“也好,就当做人类文明的一次示威阅兵吧,这样一支超级舰队是什么劲头?吓不死它们!把它们的尿都吓出来,如果它们有尿的话。”
“哈哈哈哈……”
时近午夜,新的消息传来:联合舰队已经从木星基地起航!人们被告知:在南半球用肉眼就可以看到舰队。狂欢的人群第一次安静下来,所有人都在夜空中搜寻着木星,这并不容易,但在电视中专家的指点下,人们很快在西南天空中找到了那颗星星。这时,联合舰队的光芒正在穿越五个天文单位的距离飞向地球。四十五分钟后,夜空中木星的亮度骤然增加,很快超过天狼星而成为夜空中最亮的星体。接着,一颗灿烂的亮星从木星分离出来,仿佛是它的灵魂脱离了躯体,木星又恢复到本来的亮度,而那颗亮星则缓缓移动,渐渐拉大与木星的距离,那就是起航的联合舰队。
几乎与此同时,发自木星基地的实况图像也到达了地球,人们从电视中看到,在漆黑的太空中,突然出现了两千个太阳!它们排成一个长方形的严整阵列,赫然出现在永恒的宇宙之夜中,让人们不约而同地想起了一句话:上帝说要有光,于是有了光。在两千个太阳的照耀下,木星和它的卫星都像在燃烧,木星大气层被辐射电离,引发的闪电布满了行星面向舰队的半个表面,构成了一张电光闪烁的巨毯。舰队开始加速,但阵列丝毫不乱,这堵太阳的巨墙以雷霆万钧的气势向太空深处庄严推进,向整个宇宙昭示着人类的尊严和不可战胜的力量。两个世纪前被三体舰队出发的影像所压抑的人类精神,终于得到了彻底的解放。这一时刻,银河系的星海默默地收敛了自己的光芒,大写的“人”与上帝合为一体,傲然独步于宇宙间。
所有的人都在欢呼中热泪盈眶,许多人因激动而号啕大哭,在历史上从来没有这样一个时刻,每个人都为自己是人类的一员而感到如此幸运和自豪。
但冷静的人还是有的,罗辑就是一个,他的目光越过狂热的人群,发现了另一个更冷静的人:史强独自靠在大屏幕全息电视的一侧,抽着烟,无动于衷地看着狂欢的人群。
罗辑走过去问:“你怎么……”
“啊,老弟你好,我有责要负。”大史指指沸腾的人群说,“乐极容易生悲,这会儿最容易弄出事儿来,就说上午东郭族演讲的时候,要不是我叫人及时调来西红柿什么的,他们就用石头干上了。”
史强最近被任命为新生活五村的警务长官,这在冬眠者看来多少有些奇怪:因为大史属于亚洲舰队,按照国籍他已经不是中国人了,却成为国家政府的正式官员。不过,居民们对他的工作能力都有口皆碑。
“再说我这个人,从不会得意忘形,”大史接着说,同时拍拍罗辑的肩膀,“老弟你也是。”
“我是,”罗辑点点头,“我本来就是一个只看重现世及时行乐的人,未来与我无关。可两百年前,他们突然逼我当救世主,我现在这样,也算是对这种伤害的一种补偿。我去睡觉了,大史,不管你信不信,今夜我真能睡得着。”
“见见你的这位同事,他刚来,人类的胜利对于他也不见得是件好事。”
罗辑听到这话愣了一下,再看大史所指的人,吃惊地发现竟是昔日的面壁者比尔·希恩斯!他脸色苍白,神思有些恍惚,他一直在离大史的不远处站着,发现罗辑后,他们拥抱着互相问候,罗辑感觉希恩斯的身体虚弱地一直在发颤。
“我是来找你的,只有我们这两个历史的垃圾能互相理解,不过现在,恐怕你也不理解我了。”希恩斯对罗辑说。
“山杉惠子呢?”罗辑问。
“你还记得联合国会议厅里的那个叫静思室的地方吗?”希恩斯答非所问地说,“那地方后来荒废了,只有游客偶尔去……还记得里边那块铁矿石吗?她就在那上面剖腹自杀了。”
“哦……”
“她死前诅咒我,说我这辈子也会生不如死,因为我打上了失败主义的思想钢印,而人类胜利了。她说得对,我现在真的很痛苦,我当然为胜利而高兴,却又不可能相信这一切,意识中像有两个角斗士在厮杀,你知道,这比相信水能喝难多了。”
……
同史强一起安顿好希恩斯后,罗辑回到自己房间里很快睡着了,他又梦见了庄颜和孩子。醒来时,阳光已经照进窗来,外面的狂欢仍在继续。
“自然选择”号以百分之一的光速航行在木星与土星轨道之间,从这里看去,后面的太阳已经变得很小,但仍是最亮的一颗星星,前方的银河则发出更加灿烂的光芒。飞船的航向大约指向天鹅座方向,在这无垠的外太空,它的速度丝毫显现不出来,如果附近有一个观察者,就会看到“自然选择”号仿佛静止地悬浮于深邃的空间中。其实,从这个位置上看,整个宇宙中的运动都被距离抹去了,远去的太阳和飞船前方的银河系星海也处于永恒的静止中,时间似乎停止了流动。
“你失败了。”东方延绪对章北海说,除他们两人之外,飞船上的其他成员都处于深海状态的睡眠中。章北海仍把自己关在那间球形舱中,东方延绪无法进入,只能通过内部通话系统与他对话。透过舱壁那片仍处于透明状态的区域,她能看到这个劫持了人类最强大战舰的人静静地悬浮在球形舱正中,低头聚精会神地在笔记本上写着什么,他的面前,仍悬浮着那个操作界面,从界面上看出,飞船处于四级加速前的待命状态,只需按动一个按钮即可进入“前进四”。他的周围,仍然飘浮着几个液球,那是没有排尽的深海加速液,但他的军装已经干了,皱巴巴的,使他看上去苍老了许多。
章北海没有理会东方延绪,仍低头在本子上写着。
“追击舰队距‘自然选择’号只有一百二十万公里了。”东方延绪接着说。
“我知道。”章北海说,没有抬头,“你让全舰保持深海状态是很明智的。”
“只能这样,否则情绪激动的士兵和军官会攻击这个舱,而你随时可能使‘自然选择’号进入‘前进四’,杀死所有的人。追击舰队没有靠近,也是这个原因。”
章北海没有说话,把笔记本翻过一页,继续写着。
“你不会这么做,是吗?”东方延绪轻声问。
“你当初也不可能想到我会做现在的事。”章北海停了几秒钟,补充说,“我们时代的人有我们的思维方式。”
“可我们不是敌人。”
“没有永恒的敌人或同志,只有永恒的责任。”
“那你对战争的悲观完全没有道理,现在,三体世界已经表露了谈判的迹象,太阳系联合舰队已经起航去拦截三体探测器,战争就要以人类的胜利结束了。”
“我看过传来的新闻了……”
“你仍坚持自己的失败主义和逃亡主义?”
“是的。”
东方延绪无奈地摇摇头,“你们的思维方式真的与我们不同,比如,你在开始时就知道自己的计划不可能成功,‘自然选择’号只加装了五分之一的燃料,肯定会被追上。”
章北海停下手中的笔,抬头看着舱外的东方延绪,他的目光平静如水,“同为军人,知道我们之间最大的区别在哪里吗?你们按照可能的结果来决定自己的行动;而我们,不管结果如何,必须尽责任,这是唯一的机会,所以我就做了。”
“是为了给自己一个安慰吗?”
“不,本性而已,东方,我不指望你能理解,毕竟我们相隔两个世纪了。”
“那现在你已经尽到你所说的责任了,你的逃亡事业已经没有任何希望,投降吧。”
章北海对东方延绪笑笑,低头继续写,“还不到时候。我要把自己所经历的这一切写下来,相隔两个世纪的这一切,都写下来,在以后的两个世纪中,这也许对一些头脑清醒的人会有帮助的。”
“你可以口述,电脑会记下来。”
“不,我习惯用笔写,纸会比电脑保存得更久。你放心,我会承担一切责任的。”
丁仪透过“量子”号的宽大舷窗向外望去,尽管球形舱内的全息影像可以提供更好的视野,他还是喜欢像这样用自己的眼睛直接看。他看到,自己所在的位置处于一个由两千颗耀眼的小太阳构成的大平面上,它们的光芒使他的满头白发像燃烧起来似的。联合舰队起航后几天来,对这景象他已经很熟悉,但每次还是被其壮丽所震慑。其实,舰队采用这种矩形平推的编队队形,并非只是为了展示威严和气势,如果采用海军舰队传统的纵队,即使是交错纵队,每艘战舰发动机产生的强辐射都会对后方的舰只产生影响。在这样的矩形编队中,战舰之间的间隔约为二十公里,虽然每艘战舰的平均体积为海军航空母舰的三到四倍,但在这个距离上看也几乎只是一个点,所以战舰在太空中能显示自己存在的就是聚变发动机发出的光芒。
联合舰队的编队十分密集,这种队形密度只有进行检阅时才采用过。按照正常的巡航编队,战舰之间的间距应该在三百到五百公里,二十公里的舰距,几乎相当于海洋中的贴舷航行。三大舰队中都有很多将领对这种超密集的队形提出异议,但采用常规队形却遇到棘手的问题。首先就是参战机会的公平性原则,如果以常规队形接近探测器,即使逼近到最小的距离,编队边缘的战舰距目标仍有几万公里之遥,如果在对探测器的捕获行动中发生战斗,那么相当多的战舰就不能算做是参战舰了,这将在历史上留下永远的遗憾。而三大舰队都不能拆散自己的编队,那么哪个舰队位于总编队中最有利的位置就无法协调,只能把编队压缩到超密集的检阅队形,使所有战舰都处于作战距离之内。采用检阅队形的另一个原因是:舰队国际和联合国都希望编队能够产生强烈的视觉震撼,这与其说是对三体世界的力量显示,不如说是做给人类公众看的,这种前所未有的视觉冲击,对两个国际都具有重大的政治意义。目前,敌人主力仍在遥远的两光年之外,舰队的密集编队当然不会有什么危险。
“量子”号位于矩形编队的一角,所以丁仪从这里可以看到舰队的大部分。在越过土星轨道后,舰队开始减速,所有的聚变发动机都朝向前进方向。现在,舰队已经接近三体探测器,而速度已经减到负值,向太阳方向返回,正在把与目标之间的相对速度调整为零,以便实施拦截。
丁仪把烟斗放到嘴里,在这个时代他找不到烟丝,只能叼着空烟斗。两个世纪后的烟斗居然还残留着烟味,只是很淡,隐隐约约,像过去的记忆。
丁仪是七年前苏醒的,一直在北京大学物理系任教。他去年向舰队提出请求,希望在三体探测器被拦截后成为第一个零距离考察它的人。丁仪虽然德高望重,但他的请求一直被拒绝,直到他声称要死在三大舰队司令面前,舰队方面才答应考虑这事。其实,第一个接触探测器的人选一直是个难题,首次接触探测器就等于首次接触三体世界,按照拦截行动中的公平原则,三大舰队中任何一方都不可能被允许单独享有这个荣誉,而如果让三方派出的人员同时接触,在操作上也有难度,容易横生枝节,所以只有让一个舰队国际之外的人承担这个使命,丁仪当然是最合适的人选。而丁仪的请求最后被批准,还有一个不能明说的原因。其实,对于最后能否得到探测器,无论是舰队还是地球国际都没有信心,它在被拦截中或拦截后有很大可能要自毁,而在它自毁前如何从中得到尽可能多的信息,零距离观察和接触是不可替代的手段,丁仪作为发现宏原子和发明可控核聚变途径的资深物理学家,是最具备这方面素质的人。反正生命是他自己的,以他八十三岁的年龄和无人能比的资历,自然有权利拿这条老命干他想干的事。
在拦截开始前“量子”号指挥系统的最后一次会议上,丁仪见到了三体探测器的影像,三大舰队派出的三艘跟踪飞船已经代替了来自地球国际的“蓝影”号飞船,影像是由舰队跟踪飞船在距目标五百米处拍摄的,这是迄今为止人类飞船与探测器最近的距离。
探测器的大小与预想的差不多,长三点五米,丁仪看到它时,产生了与其他人一样的印象:一滴水银。探测器呈完美的水滴形状,头部浑圆,尾部很尖,表面是极其光滑的全反射镜面,银河系在它的表面映成一片流畅的光纹,使得这滴水银看上去简洁而唯美。它的液滴外形是那么栩栩如生,以至于观察者有时真以为它就是液态的,根本不可能有内部机械结构。
看过探测器的影像后,丁仪便沉默了,在会上一直没有说话,脸色有些阴沉。
“丁老,您好像有什么心事?”舰长问。
“我感觉不好。”丁仪低声说,用手中的烟斗指指探测器的全息影像。
“为什么?它看起来像一件无害的艺术品。”一名军官说。
“所以我感觉不好。”丁仪摇摇花白的头说,“它不像星际探测器,却像艺术品。一样东西,要是离我们心中的概念差得太远,可不是好兆头。”
“这东西确实有些奇怪,它的表面是全封闭的,发动机的喷口呢?”
“可它的发动机确实能发光,这都是曾经观测到的,只是当时‘蓝影’号在它再次熄火前没来得及拍下近距离的影像,不知道那光是从哪里发出来的。”
“它的质量是多少?”丁仪问。
“目前还没有精确值,只有通过高精度引力仪取得的一个粗值,大约在十吨以下吧。”
“那它至少不是用中子星物质制造的了。”
……
舰长打断了军官们的讨论,继续会议的进程,他对丁仪说:“丁老,对您的考察,舰队是这样安排的:当无人飞船完成对目标的捕获后,对其进行一段时间的观察,如果没有发现异常,您将乘穿梭艇进入捕获飞船,对目标进行零距离考察,您在那里停留的时间不能超过十五分钟。这位是西子少校,她将代表亚洲舰队全程陪同您完成考察。”
一名年轻的女军官向丁仪敬礼,同舰队中的其他女性一样,她身材颀长苗条,是典型的太空新人类。
丁仪只瞥了少校一眼,就转向舰长:“怎么还有别人?我一个人去不就行了?”
“这当然不行,丁老,您对太空环境不熟悉,整个过程是需要人辅助的。”
“要这样,我还是不去的好,难道还要别人跟着我……”丁仪没有说出“送死”两个字。
舰长说:“丁老,此行肯定有危险,但也并不是绝对的。如果探测器要自毁,那多半是在捕获过程中发生,在捕获完成两小时后,如果考察过程中不使用破坏性的仪器设备,它自毁的可能性应该是很小的了。”
事实上,地球和舰队两个国际决定尽快派人与探测器直接接触,主要目的不是为了考察。当全世界第一次看到探测器的影像时,所有人都陶醉于它那绝美的外形。这东西真的是太美了,它的形状虽然简洁,但造型精妙绝伦,曲面上的每一个点都恰到好处,使这滴水银充满了飘逸的动感,仿佛每时每刻都在宇宙之夜中没有尽头地滴落着。它给人一种感觉:即使人类艺术家把一个封闭曲面的所有可能形态平滑地全部试完,也找不出这样一个造型。它在所有的可能之外,即使柏拉图的理想国中也没有这样完美的形状,它是比直线更直的线,是比正圆更圆的圆,是梦之海中跃出的一只镜面海豚,是宇宙间所有爱的结晶……美总是和善连在一起的,所以,如果宇宙中真有一条善恶分界线的话,它一定在善这一面。
于是很快出现了一个猜测:这东西可能根本就不是探测器。进一步的观察在某种程度上证实了这种猜测。人们首先注意到,它的表面有着极高的光洁度,是一种全反射镜面,舰队曾经动用大量的监测设备做过一次实验,用不同波长的高频电磁波照射它的所有表面,同时测量电磁波的反射率。结果惊讶地发现:它的表面对于包括可见光在内的高频电磁波,几乎能够百分之百地反射,观察不到任何吸收。这就意味着它无法在高频波段进行任何探测,通俗地说它是个瞎子。这种自盲的设计肯定有重要的含义,最合理的推测是:它是三体世界发往人类世界的一个信物,用其去功能化的设计和唯美的形态来表达一种善意,一种真诚的和平愿望。
于是,人们给探测器换了个称呼,形象地叫它“水滴”。在两个世界中,水都是生命之源,象征着和平。
舆论认为应该派出人类社会的正式代表团与水滴接触,而不是由一名物理学家和三名普通军官组成的考察队,但出于谨慎的考虑,舰队国际决定维持原计划不变。
“那就不能换个人去吗?让这么个女孩子……”丁仪指着西子说。
西子对丁仪微笑着说:“丁老,我是‘量子’号上的科学军官,负责航行中的出舰科学考察,这是我的职责。”
“而且,舰队中有一半是女孩子。”舰长说,“陪同您的共有三个人,另外两名是欧洲和北美舰队派出的科学军官,他们很快就要到本舰报到了。丁老,这里要重申一点:按照舰队联席会议的决议,第一个直接接触目标的一定是您,然后才能允许他们接触。”
“无聊。”丁仪又摇摇头,“人类在这方面一点儿没变,热衷于追逐虚荣……不过你们放心,我会照办的。其实我只是想看看而已,我真正感兴趣的是这些超技术后面的超理论,不过此生怕是……唉。”
舰长飘浮到丁仪面前,关切地对他说:“丁老,您现在可以去休息了,捕获行动很快就要开始,在出发考察前,您一定要保持足够的精力。”
丁仪抬头看着舰长,好半天才悟出来他走后会议还要继续进行。他转头再次细看水滴的影像,这才发现它浑圆的头部映着一片排列整齐的光点,这些光点往后面才渐渐变形,与银河系映出的光纹汇合在一起,那是舰队的映像。他再看看悬浮在自己面前的“量子”号的指挥官们,他们都很年轻,在丁仪眼中,这些人还都是孩子。他们看上去都是那么高贵和完美,从舰长到上尉,眼中都透出神灵般睿智的亮光。舰队的光芒从舷窗射入,透过自动变暗的玻璃后,变成晚霞般的金色,他们就笼罩在这片金辉中,身后悬浮着水滴的影像,像一个超自然的银色符号,使这里显得空灵而超脱,他们看上去,像奥林匹斯山上的神祇……丁仪内心深处的什么东西被触动了,他变得激动起来。
“丁老,您还有什么要说的吗?”舰长问。
“哦,我想说……”丁仪的两手不知所措地乱舞着,任烟斗飘在空中,“我想说,孩子们啊,这些天来,你们对我都很好……”
“您是我们最尊敬的人。”一位副舰长说。
“哦……所以,我真的有些话想说,只是……一个老东西的胡言乱语,你们也可以不把它当真。不过,孩子们,我毕竟是跨过两个世纪的人了,经历的事儿也多一些……当然,我说过,也不必太当真……”
“丁老,有什么话您就直说吧,您真的是我们最尊敬的人。”
丁仪缓缓地点点头,向上指指,“这艘飞船,要达到最高的加速度,这里面的人好像都得……都得浸在一种液体里。”
“是的,深海状态。”
“对对,深海状态。”丁仪又犹豫起来,沉吟了一会儿才下决心说下去,“在我们出发去考察后,这艘飞船,哦,‘量子’号,能不能进入深海状态?”
军官惊奇地互相对视着,舰长问:“为什么?”
丁仪的两手又乱舞起来,头发在舰队的光芒中发出白光,正像一上舰时就有人发现的那样,他真的很像爱因斯坦。“嗯……反正这样做也没什么大的损失,对吧……你们知道,我感觉不好。”
丁仪说完这话就沉默了,两眼茫然地看着无限远方,最后伸手把飘浮的烟斗抓过来装到衣袋中,也不道别,笨拙地操纵着超导腰带向舱门飘去。军官们一直目送着他,当他的半个身体已经出门时,又慢慢地转过身来:
“孩子们,你们知道我这些年都在干什么吗?在大学里教物理,还带博士生。”他遥望着外面的星河,脸上露出莫测的笑容,军官们发现,那笑容竟有些凄惨,“孩子们啊,我这两个世纪前的人了,现在居然还能在大学里教物理。”他说完,转身离去。
舰长想对丁仪说什么,但见到他已经离去就没有说出来,神色严峻地思索着。军官们中有人看着水滴的影像,更多的人把目光聚集在舰长身上。
“舰长,你不会拿他的话当真吧?”一名上校问。
“他是个睿智的科学家,但毕竟是个古人,思考现代的事儿,总是……”有人附和道。
“可是在他的领域里,人类一直没有进步,还停留在他的时代。”???.biQuPai.coM
“他提到直觉,想想他的直觉都发现过些什么吧。”说话的军官语气里充满着敬畏。
“而且……”西子脱口而出,但看看周围军衔比她高的一群人,把话又咽了回去。
“少校,说吧。”舰长说。
“而且像他说的,也没什么损失。”西子说。
“可以从其他方面想想……”一位副舰长说,“按目前的作战计划,如果捕获失败,水滴意外逃脱,舰队部署的追踪力量只有歼击机,但如果长途追踪就必须依靠恒星级战舰,舰队中应该有舰只做好这方面的准备,这应该看做计划的一个疏漏。”
“向舰队打一个报告吧。”舰长说。
舰队很快批复:在考察队出发后,“量子”号和在编队中与其相邻的“青铜时代”号两艘恒星级战舰进入深海状态。
在捕获水滴的过程中,联合舰队的编队与目标的距离保持在一千公里,这是经过审慎计算后确定的。对于水滴可能的自毁方式有多种猜测,所能设想的产生最大能量的自毁就是正反物质湮灭,水滴的质量小于十吨,那么在留有充分冗余量的情况下,所需考虑的最大的能量爆发就是由质量各为五吨的正反物质湮灭产生的。如果这样的湮灭发生在地球上,足以毁灭这颗行星表面的所有生命,但在太空中发生,其能量全部以光辐射的形式出现,对于拥有超强防辐射能力的恒星级战舰来说,一千公里的距离是足够安全的。
捕获行动是由一艘叫“螳螂”号的小型无人飞船完成的,“螳螂”号以前主要用于在小行星带采集矿物标本,它的最大特点就是有一只超长机械臂。
行动开始后,“螳螂”号越过了之前为监视飞船设定的五百公里距离线,小心翼翼地向目标靠近。它飞行的速度很慢,且每前进五十公里就悬停几分钟,由密布在后方的监视系统对目标进行全方位扫描,确定没有异常后再继续靠近。
在距目标一千公里处,联合舰队已与水滴在速度上同步。大部分战舰都关闭了聚变发动机,静静地飘浮在太空深渊之上,巨大的金属舰体反射着微弱的阳光,像一座座被遗弃的太空城,整个舰队的阵列像是一片沉默的远古巨石阵。舰队中的一百二十万人屏住呼吸,注视着“螳螂”号这段短短的航程。
舰队看到的图像,要经过三个小时才能以光速传回地球,传到同样屏息注视的三十亿人眼中。这时的人类世界几乎停止了一切活动,巨树间的飞车流消失了,地下大都市都笼罩在一片寂静之中,甚至连诞生后繁忙了三个世纪的全球互联网也变得空旷起来,所传输的数据大部分是来自二十个天文单位外的影像。
“螳螂”号走走停停,用了一个半小时才飞完了这段在太空中连一步之遥都不到的路程,最后悬停在距目标五十米的地方,这时,从水滴的水银表面上可以清晰地看到“螳螂”号变形的映像。飞船所携带的大量仪器开始对目标进行近距离扫描,首先证实了之前的一个观测结果:水滴的表面温度甚至比周围太空的温度还低,接近绝对零度。科学家们曾认为水滴内有强力的制冷设备,但同以前一样,“螳螂”号上的仪器也无法探知目标的任何内部结构。
“螳螂”号向目标伸出了它的超长机械臂,在五十米的距离上也是伸伸停停,但密集的监视系统没有发现目标的任何异常。这个同样折磨人的过程持续了半个小时,机械臂的前端终于到达目标所在的位置,接触到这个来自四光年外,在太空中跋涉了近两个世纪的物体。当机械臂的六指夹具最后夹紧了水滴时,舰队百万人的心脏同时悸动了一下,三小时后这同样的悸动将在地球上的三十亿颗心脏上出现。机械臂夹着水滴静静地等待了十分钟,目标仍然没有任何反应和异常,于是机械臂开始拉着它回收。
这时,人们发现了一个奇异的对比:机械臂显然是一个在设计上只重功能的东西,钢骨嶙峋,加上那些外露的液压设备,充满了繁杂的技术秉性和粗陋的工业感;而外形完美,它们晶莹流畅的固态液滴——水滴,则用精致的唯美消弭了一切功能和技术的内涵,表现出哲学和艺术的轻逸和超脱。机械臂的钢爪抓着水滴,如同一只古猿的毛手抓着一颗珍珠。水滴看上去是那么脆弱,像太空中的一只暖瓶胆,所有人都担心它会在钢爪下破碎。但这事终于没有发生,机械臂开始回缩了。
机械臂的回收又用了半个小时,水滴被缓缓地拉入“螳螂”号的主舱,然后,两片张开的舱壁缓缓合上了。如果目标要自毁,这是可能性最大的时刻。舰队和后面的地球世界静静地等待着,寂静中仿佛能听到时间流过太空的声音。
两个小时过去了,什么都没有发生。
水滴没有自毁这一事实,最后证实了人们的猜测:如果它真是一个军事探测器的话,在落入敌手后肯定要自毁,现在可以确定它是三体世界发给人类的一件礼物,以这个文明很难令人类理解的表达方式发出的一个和平信号。
世界再次欢腾起来,但这一次的欢庆不像上次那么狂热和忘情,因为战争的结束和人类的胜利已经不再是一件让人感到意外的事。退一万步说,即使即将到来的谈判破裂,战争继续下去,人类仍将是最后的胜利者,联合舰队在太空中的出现,使公众对人类的力量有了一个形象的认识。现在,地球文明已经拥有了坦然面对各种敌人的自信。
而水滴的到来,使人们对三体世界的感情开始发生微妙的变化,越来越多的人开始意识到:那个正在向太阳系跋涉的种族是一个伟大的文明,他们经历了两百多次灾难的轮回,以令人类难以置信的顽强生存下来,他们历尽艰辛跨越四光年的漫漫太空,只是为了寻找一个稳定的太阳,一处生息延续的家园……公众对三体世界的感情,开始由敌视和仇恨转向同情、怜悯甚至敬佩。人们同时也意识到这样一个事实:三体世界的十个水滴在两个世纪前就发出了,而人类直到现在才真正理解了它们的含义,这固然因为三体文明的行为过分含蓄,也从另一个方面反映了人类被自己的血腥历史所扭曲的心态。在全球网上的公民投票中,阳光计划的支持率急剧上升,且有越来越多的人倾向于把火星作为三体居留地的强生存方案。
联合国和舰队加快了和平谈判的准备工作,两个国际开始联合组建人类代表团。
这一切,都是在水滴被捕获后的一天内发生的。
而最令人们激动的还不是眼前的事实,而是已经现出雏形的光明未来:三体文明的技术与人类的力量相结合,将使太阳系变成怎样一个梦幻天堂?
在太阳另一侧几乎同样距离的太空中,“自然选择”号静静地以光速的百分之一滑行着。
“刚收到的消息:水滴被捕获后没有自毁。”东方延绪对章北海说。
“什么是水滴?”章北海问,他和东方延绪隔着透明的舱壁对视着,他的脸色有些憔悴,但身上的军装很整齐。
“就是三体探测器,现在已经证明,它是一件送给人类的礼物,是三体世界祈求和平的表示。”
“是吗?那真的很好。”
“你好像并不是太在意这事。”
章北海没有回答东方的话,双手把那个笔记本拿到面前,“我写完了。”说完,他把笔记本放到贴身的衣袋中。
“那么,你可以交出‘自然选择’号的控制权了?”
“可以,但我首先需要知道,你在得到控制权之后打算干什么。”
“减速。”
“与追击舰队会合吗?”
“是的。‘自然选择’号的聚变燃料已经在折返容量以下,必须补充燃料后才能返回太阳系,而追击舰队也没有足够的燃料给我们补充。那六艘战舰的吨位都只有‘自然选择’号的一半,追击中曾加速到百分之五光速,然后又经历了同样强度的减速,燃料都刚够自己折返。所以‘自然选择’号上的人员只能搭乘追击舰队返回,以后会有飞船携带足够的燃料追上‘自然选择’号,使其返回太阳系,但这需要很长时间,我们在离开前尽可能减速,就能缩短这段时间。”
“东方,不要减速。”
“为什么?”
“减速将耗尽‘自然选择’号的剩余燃料,我们不能成为一艘没有能量的飞船,谁也不知道将会发生什么,作为舰长你应该想到这点。”
“能发生什么?未来已经很清晰了,战争将结束,人类将胜利,而你被证明完全错了!”
章北海对激动的东方笑了笑,似乎是想平息她的情绪,这时,他看她的眼光变得从未有过的柔和,这使得东方的心绪一阵波动。尽管她一直认为章北海的失败主义思想不可思议,一直怀疑他的叛逃有别的目的,甚至怀疑他精神有问题,但不知为何,仍对他生出一种依恋感。她在很小的时候就离开了父亲——当然对这个时代的孩子来说这是正常的事,父爱已经是一种很古老的东西了,现在她却从这位来自二十一世纪的古代军人身上体会到了这种东西。
章北海说:“东方,我来自一个坎坷的时代,是个现实的人,我只知道敌人还存在着,还在向太阳系逼近,作为军人,知道这一点,就只能后天下之乐而乐了……不要减速,这是我交出控制权的条件,当然,我也只能得到你人格上的保证了。”
“我答应,‘自然选择’号不会减速。”
章北海转身飘到悬浮的操作界面前,调出了权限转移界面,并输入自己的口令,经过一连串的点击后,他关闭了界面。
“‘自然选择’号的舰长权限已经转移给你,口令还是那个‘万宝路’。”章北海头也不回地说。
东方在空中调出界面,很快证实了这一点。“谢谢,但请你暂时不要走出这个舱,也不要开门,舰上人员正在从深海状态中苏醒,我怕他们会对你有过激行为。”
“让我走跳板吗?”看着东方迷惑的样子,章北海又笑了笑,“哦,这是古代海船上执行死刑的一种方法,如果真流传到现在,应该是让我这样的罪犯直接走到太空中去吧……好的,我真的也想独自待着。”
穿梭艇驶出了“量子”号,与母舰相比,它显得很小,如同一辆从城市中开出的汽车,它的发动机的光芒只照亮了母舰巨大舰体的一小部分,像悬崖下的一支蜡烛。它缓缓地从“量子”号的阴影里进入阳光中,发动机喷口像萤火虫般闪亮着,向一千公里外的水滴飞去。
考察队由四人组成,除丁仪和西子外,还有两名来自欧洲舰队和北美舰队的军官,分别是一名少校和一名中校。
透过舷窗,丁仪回望着渐渐远去的舰队阵列。位于阵列一角的“量子”号这时看起来仍很庞大,但与它相邻的下一艘战舰“云”号,小得刚能看出形状,再往远处,阵列中的战舰只是视野中的一排点了。丁仪知道,矩形阵列的长边和宽边分别由一百艘和二十艘战舰组成,还有十余艘战舰处于阵列外的机动状态。但他沿长边数下去,只数到三十艘就看不清了,那已经是六百公里远处。再仰头看与之垂直的矩形短边也是一样,能看清的最远处的战舰只是微弱阳光中一个模糊的光点,很难从群星的背景中把它们分辨出来,只有当所有战舰的发动机启动时,舰队阵列的整体才能被肉眼看到。丁仪感到,联合舰队就是太空中的一个100×20的矩阵,他想象着有另一个矩阵与它进行乘法运算,一个的横行元素与另一个的竖行元素依次相乘生成一个更大的矩阵,但在现实中,与这个庞大矩阵相对的只有一个微小的点:水滴。丁仪不喜欢这种数学上的极端不对称,他这套用于镇静自己的思维体操失败了。当加速的过载消失后,他转头与坐在旁边的西子搭讪。
“孩子,你是杭州人吗?”他问。
西子正凝视着前方,好像在努力寻找仍在几百公里远处的“螳螂”号,她回过神来后摇摇头,“不,丁老,我是在亚洲舰队出生的,名字与杭州有没有关系我也不知道,不过我去过那儿,真是个好地方。”
“我们那时才是好地方,现在,西湖都变成沙漠中的月牙泉了……不过话说回来,虽然到处是沙漠,现在这个世界还是让我想起了江南,这个时代,美女如水啊。”丁仪说着,看看西子,遥远的太阳的柔光从舷窗透入,勾勒出她迷人的侧影,“孩子,看到你,我想起一个曾经爱过的人,她也是一名少校军官,个子不如你高,但和你一样漂亮……”
“丁老,外部通讯频道还开着呢。”西子心不在焉地提醒道,双眼仍盯着前方的太空。
“没什么,舰队和地球的神经已经够紧张了,我们可以让他们转移和放松一下。”丁仪向后指指说。
“丁博士,这很好。”坐在前排的北美舰队的中校转过头来笑着说。
“那,在古代,您一定被许多女孩子爱上过。”西子收回目光看着丁仪说,一直处于高度紧张的她感到自己也确实需要转移一下注意力了。
“这我不知道,对爱我的女孩子我不感兴趣,感兴趣的是我爱上的那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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