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前世一(2/2)
裴岫却把眼睛落到姜佩兮身上,恻然笑起来,语气间颇为认可:“这倒是,你们家给江陵下的聘礼可比这丰厚多了。我这点蝇头小利,你们瞧不上是自然。"
姜佩兮一愣,摩挲着袖口繁复的花纹,她的聘礼何止是相当丰厚。
裴岫这些东西,还要时间去收取,还有天灾人祸的不确定因素。而当初周氏送到江陵的聘礼,可都是现成的真金白银,良田宅铺。
裴岫慢吞吞舀了一勺雪,尽数倾进炉壶。"这倒是我忘了,你们周氏不缺钱,缺的是名声。"
苍白的面容完全露出来。
他定定看着周朔,唇角勾起,露出极为满意的神情, “你们家那桩丑闻,需要弄得人尽皆知吗?"
周朔脸色居然难看起来。姜佩兮看了看周朔,又看了看满眼讥讽的裴岫,却不知道他们在打什么哑谜。
一片静默中,外头侍女来禀。姜佩兮看过去,只见周氏学府的先生正立在院子里。他不曾想到里头在会客,有些无措。
姜佩兮站起来,颔首欠身: “失陪了。”
瞧着那抹纤瘦的背影渐行渐远,去到庭院里。
裴岫越发觉得这处索然无趣,磨蹭着坐正身子,理了理堆在一起的袍袖: “阳翟主妇的父母不能被囚,裴氏丢不起这个脸。但人有生老病死,丧父失母乃是天命。"
他扶着椅把慢慢站起身来,拎着衣袖一振,顾自道: “还是六倍的交易,周卿事三思。”
懒懒散散向前走了没几步,裴岫却又停了步子,看向周朔:“我们家阿璃读书少,脑子也不灵光,周卿事对她还请多耐心些。有空的话,和她讲讲尹吉甫写给仲山甫的信。"
"这丫头笨,我明明和她讲过许多次,她却转身就忘了。"
尹吉甫写给仲山甫的信:既明且哲,以保其身。这是明哲保身的典故。
裴岫的确很生气,这份怒气不仅对上了姜佩兮,更对上了周朔。周朔抬眼看向裴主君,杂乱的丝线此刻突然找到了头绪。
裴主君心思婉转又极为狠辣,为什么会掏出那么大的代价要与周氏做交易呢?他并不在意朝端,甚至就
这样随性决定朝端父母的生死。
单被软禁,除了行动受限,说出来有些掉面子,但实则不少供养,待遇均是如常的,而裴主君却要他们的命。
为什么要用这么大的代价维护阳翟的颜面呢?
裴氏维护脸面的方法明明有更优解,岳父母亡故可解,与朝端和离可解,甚至丧妻也可解。
后两种办法裴氏稳赚不赔,最后的方法裴氏还能大捞一笔,朝端县君归葬建兴,她的陪嫁就会全部留在裴氏。
周朔不明白裴主君为什么要花这么大的代价来要岳父母的命。枉受利而不问,必有灾殃及身。
他行事谨慎,想不通原因,便不敢答应。而裴主君明哲保身的典故一下点醒了他。
周朔下意识看向庭院里正在和儒生交谈的妻子,莹莹的雪簇拥在她的脚边,精致美丽的雪青玉琼花布在雪白的袍子上。
满头的青丝因已为人妇而尽数盘起,是因他而盘起的。
裴主君这是在提醒他,佩兮因他而不再明哲保身。她罔顾江陵的信任,调走姜氏派往京都的部分军队。
她进了一场不该进的赌局,她把姜氏对她的信任换成筹码,在建兴的赌局上下注。她将她最宝贵的东西交给他去赌,不仅赌他必须赢,而且还在赌他究竟可不可靠。
但其实在效益上,他的妻子是进了一场稳输的局,只有输多输少的区别。他输了,她便无法再置身事外,生死一线。
她给江陵惹了这么大的麻烦,姜氏必然不会再接纳她。他嬴了,像是如今,她获得本该有的安全。
可她犯了这样大的错,姜氏会撤回对她所有的庇护。佩兮究竟得到了什么呢,一切的纷争与她没有任何关系,她并不牵涉到建兴动乱里的任何利益。
她什么也没得到,只招来了姜氏对她的猜忌与愤懑。
江陵派往京都的十万军队,她抽走了三万,害得姜氏进入京都的兵力不足,最终在拥帝中落败。因为他,佩兮把姜氏多年的辛苦筹谋付之一炬,江陵不会再容下她了。
当妻子把兵符塞进他手里的时候,周朔就知道了。
在建兴周氏这次互相倾轧的赌局中,姜郡君下的赌注是她的命。而赌的必然结果,是失去她后半生的依仗。
裴主君最后这两句
话,让他明白了这个男人的心思。
固然十分微妙,固然他在这方面木讷迟钝,但身为丈夫,他还是捕捉到了别人对自己妻子的觊觎。
生性淡漠薄凉的裴主君,此次拿出的条件不是在买岳父母的命,而是在买佩兮的一生顺遂。
裴主君怕无论是休妻还是杀妻,都会引起周氏的不满与报复。他担心嫁到建兴的表妹会被恶其余胥,会受到牵连。
其实这不太可能,周氏是簪缨大家,最重礼法颜面,气量不会小到要辗转曲折地去为难一个已是他远亲的表妹来泄愤。
但……万一呢?她为周朔背弃了江陵,姜氏不一定还会为她撑腰。
姜佩兮赌得孤注一掷,决绝地将自己逼到了悬崖边上,丝毫没考虑给自己留一条退路。但裴岫却谨小慎微,再三思量,不敢有任何差池。
哪怕周氏气量小,对姜佩兮不礼重的可能性极低。
但宁可承受这么大的损失,他也不愿冒一点险。一点点她可能会到受委屈的风险,他都不愿承担。
三百年税收,六万匹骏马,两百年劳力。是裴岫下给姜佩兮的聘礼。
裴主君最终选择把话挑明,是在告诉他,——佩兮身后没了江陵,还有阳翟。
周朔终于回过神,抬眼看向已经跨过门槛的裴主君。他还是懒散地没个正形,挪着步子向外走去,大裘曳过地面,带起一层薄薄的雪。
裴主君这件事做的隐蔽且妥善至极,在所有人看来,阳翟的面子护住了。而裴主君花这么大的代价,是为了朝端县君。
可这场交易中隐含的威胁,只有他与周朔知道。
姜佩兮听着学府先生念叨善儿的淘气劣事,忍不住地叹气。真不知这性子是随了谁,周朔温雅,她自幼也算得上乖巧。怎么就得了个这样乖张的儿子?
她向先生表示着歉意,许诺会好好教育孩子。
先生张嘴还欲说些什么,一抬眼就瞧见面色冷淡的裴主君缓步而来,他被盯着打了个冷颤。停下告状的心思,连连拱手告辞。
姜佩兮正要再送先生出去,余光瞥见一抹雪白。不由转头看向裴岫,有些诧异: "这便聊完了吗?"
裴岫盯着落荒而逃的儒生,并没应她的话,等儒生的背影消失在院门口,他才垂首看向身侧
的姜佩兮。
他静静看着她,七年不见,她确实长高了,逐渐和他模糊记忆中在阳翟的身影重叠。上次见面,她还是被娇养在江陵的未嫁的女郎。
姜佩兮没敢抬头,快速扫了一眼雪地,看到沾了薄雪的大裘。
她觉得与裴岫的距离有些近了,便不动声色后退半步,刚刚站稳,便听见裴岫说:"不喜欢就不要勉强自己,糊弄我做什么。"
懒洋洋的调子,像是在冬日暖阳下打了个盹后的呓语。
姜佩兮看着那擦肩而过的衣衫,下意识想要挽留; "裴主——"
说出口的话卡了一下,她并不知道自己想要挽留什么,又该挽留什么。便不自觉低下头,忽而有些无措的委屈: “表哥……”
裴岫停下了步子,看着姜佩兮好整以暇: “佩兮想说什么?”“阿姐她……”姜佩兮欲言又止,这不是她想说的,可她和表哥之间还有什么话题呢。
裴岫眉眼低垂,眸子映着地上积着的白雪,声音又淡了下来: "不用管,我回头劝劝她也就罢了。"
他扫了眼正在走向这边的周朔,问道: "还有什么要说吗?"姜佩兮终于讷声,她和表哥还有什么好说呢。
见她没有话,裴岫顾自道: “那我走了。”“表哥这就回去了吗?”
"不然呢?"
姜佩兮看着地上的雪,他们的确没有话可以聊了。
一双水灵灵的眼睛猝然映出院子里的一切,满眼都是聪慧狡黠。裴岫看着那个探进院子的孩子,禁不住地笑起来,侧首问道: “这是你的孩子吗?”
姜佩兮看向有些心虚的孩子,对他招招手: “善儿,这是表舅。”
周善见母亲并没有生气,便放心地一溜烟跑到母亲身边,依着母亲才抬头看向这个病怏怏的陌生
人。
裴岫垂眸看着小不点的孩子,问道: “我家里有一个和你差不多大的丫头,以后给你做媳妇要不要?"
姜佩兮一愣,裴岫家里的丫头?裴岫和朝端县君无嗣,从旁支过继了个女儿养在膝下,作为阳翟未来的主君培养。
"这孩
子我还想留在身边。"姜佩兮摸不准裴岫的意图,只模糊着回应。如果裴岫指的是裴池,善儿要是和她定下婚约,日后就得入主阳翟。她哪里舍得呢?
裴岫只笑: "这样好,我也不想池儿接任阳翟。"
姜佩兮并不当真:“表哥说笑了。”
裴岫却溢出一身喟叹: "做主君太累了,我累一辈子就够了,实在不想让孩子也一生受困。"
他语气中的疲乏与诚恳一点不假,姜佩兮看向他的眉眼,还是清冷漠然的。但上次见面,他还是意气风发的少年郎。
姜佩兮忽然意识到,他似乎很累了。
依着母亲的幼子此刻开口: “表舅,我还没见过她呢。”听到这话,裴岫不由笑起来,抬手摸了摸周善的柔软的发顶, "不错,你比你母亲机灵多了。"
姜佩兮: "...'
眼见着确实没什么好聊了,再说下去还不知道裴岫要说她多少不好,姜佩兮温声道: “我送送表哥吧。"
随后又看向已经来到她身边的周朔, ”子辕与我一起。"
裴岫漠然扫了眼姜佩兮,勾起一抹讥讽的笑,真是欲盖弥彰。
说她不机灵,还总不认。这蠢丫头认死理,还好面子。
不仅不肯改变自己想法,而且执拗的要死。就算是吃了大亏,还总要因为放不下面子而嘴硬,自己没错、自己不后悔,自己很好。
当初对那个沈氏如此,现在对这个周氏也是如此。
明明他们都配不上她,她明明过得不顺心,却总是要装出一副岁月静好、同心同德的模样。骗人骗己。
周朔从来不会拒绝她,颔首答应: "好。"
裴岫没理他们,只捏了捏周善嫩嫩的脸蛋: “多吃些,不要挑食,希望下次见你,你长高不
姜佩兮没应声,她看着裴岫,这话他以前总说。总对她说。
嘱咐完这一句,裴岫看向姜佩兮,神情又很漠然:"不用了,还没和你们熟到要长亭送别。"
裴岫今日的言行,处处都彰显着他的无礼与傲慢。见佩兮没坚持,周朔便顺着颔首: "
裴主君慢
走。"
也不再说什么,他转身向外走去,雪白的大裘罩在消瘦的身上,映着纯白的雪,显得他越发孤寒了。
姜佩兮立在原地看着他远去的背影,不知为何,竟猛然生出最后一面的遗憾。
她总觉得表哥执拗听不得劝,还死要面子。可她呢?她又何尝不是呢。
要是她能听进劝,要是她能先服个软,他们也不至于从天翮二年起,就再没给过对方好脸色。
周朔走到妻子身边,碰了碰她的手,只觉寒凉,仿佛刚刚受了什么惊。他把她的手裹到自己手里,温声叮嘱着: "屋子里多加些炭,暖手炉也备着。"
姜佩兮回过神,周朔值得吗?当然是不值得的,什么也比不过江陵对她的庇护。
可是她就是这样义无反顾做了。
后悔吗?大概是有些的。可再来一次,她还是会这么做。
树枝上的雪落了一团下来,雪团砸在地面上发出声响。姜佩兮的目光落到那乱糟糟的雪上,沉默着点了点头。
一种难言的惶恐盘绕在她的心里。被刻意忽视的事实,因裴岫的到来而被彻底揭开。
血淋淋的事实摆在她的面前,她失去姜氏了,失去了江陵对她的庇护。
她因周朔而背弃姜氏,罔顾她身为江陵郡君的身份与责任。而周朔不会把她看的比周氏重要。
固然从一开始就清楚地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知道自己要面对怎样的恶果。可是此刻对现在及未来的无所依靠,实在是让她茫然无措。
周朔沉默了半晌,他想要说些什么,却不知如何开口。最终只能说: "天关殿还有很多事,我先走了。"
稀稀落落的,一片片冰凉落到脸上,姜佩兮呼出一口热气。她此后的岁月,怕是会和数九的寒冬一样难熬。
年幼的孩子并不懂世事的无奈与母亲的孤苦无依。他只是很高兴又下雪了,便围着母亲又笑又跳: “母亲,我们堆雪人好不好?”
姜佩兮目光落到孩子身上,扯了扯唇角:"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