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一百七十三章 就酒(2/2)
陈平安抬起头,笑问道:「衙署这边的伙食如何?」
宋续说道:「据说三餐加宵夜,出了名的好吃,还管饱。」
袁化境看了眼韩锷,问道:「怎麽处置?」
陈平安想了想,却是答非所问,「陪都本届察计,该是吏部做主,你去知会一声刑部赵繇,跟陪都那边打声招呼,明面上的流程一切照旧,但是要问他们两个问题,考评痕迹别太明显就是了,用上一些山上手段都无妨,陪都礼部或是谁,如果反对,让他们来京城这边找我。」
「再就是有了两个答案,不用纳入陪都察计,依旧暂时不影响官位升贬,京城这边知道就行。」
袁化境疑惑问道:「什麽问题?」
陈平安说道:「具体怎麽问,酌情处理好了。我只要两个那些官员内心深处的答案,蛮荒妖族该不该死。大骊王朝到底好不好。」
袁化境思量片刻,说道:「不在明处的这场察计,除了让礼部和刑部都暗中出力,还有在表面上,尽量显得就是个无聊的过场而已,是不是还可以稍微延长个把月,更能保证最终结果的真实性?」
陈平安想了想,「可行。」
宋续说道:「这件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再者想要真正显得过场,骗得过那些公门修行个个成了精的,我们京城吏部一直空缺的新任尚书,就得马上选出来。」
「很快。」
陈平安点头,随即问道:「外边那个管着一房机要的文秘书郎,是上柱国姓氏子弟?」
宋续犹豫了一下,说道:「姓余,二甲进士出身,被家族寄予厚望。」
袁化境松了口气,不是跟自己一个姓就好。
二进院落廊道那边,已经入夏,一个个如坠冰窟。
陈平安带着袁化境和宋续走出后院游廊,两位地支修士很快就离开这座官邸,各自忙去。
那个如丧考妣的少年亲王,找到返回此地的容鱼,怯生生说道:「国师让我来跟你们借水桶抹布,要将后院地面上的血渍清洗乾净。擦过了地面,我就要奉国师命离开这里,跟着去往一艘剑舟上边。」
容鱼一言不发,带着少年去取物。
陈平安双手笼袖,看着那些此刻如履薄冰的中枢公卿丶封疆大吏候补们,笑道:「与诸君第一次见面,这种开场白,不算太好。」
陈平安看向那个心比天高丶胆子更大的世家子弟,和颜悦色道:「我这个踩狗屎运的莽夫,除了在沙场一味杀来杀去,其实我本人还是会一点朝政事务的,不算什麽行家,却也不算门外汉。不过你耐心太差了点,也不肯多等几天。」
视线偏移,不再看那个瘫软在地的年轻官员,陈平安面无表情,说了三句话。
「文书胥吏,需要数代人的苦心经营,才能真正把持一座衙门,才能与正印官达成默契。」
「崔国师有没有跟你们说过,寺庙里边有那明心见性的选佛场。」
「在这里,就是能让你坐着都觉屁股发烫丶让半座宝瓶洲都要眼红的升官场,却也是寻死地。」
夏日炎炎,廊道里那些暂时位低却已经权重的年轻人们,一个个汗流浃背。
至于那位即将「外放为京官」的年轻俊彦,与皇子宋续都算半个亲戚的皇亲国戚,被容鱼拽着发髻,像条死狗一般被拖了出去。
————
黄昏,陈平安让魏檗帮忙,返回落魄山地界。期间魏夜游调侃一句,以后每天都要点卯啦?
貂帽少女却是腰悬三等供奉牌,以及一块崭新的国师官邸玉牌,收敛了剑意,身形跃出了京城上空,万里无云,却是轰隆隆,剑光长掠,赶往落魄山。
扶摇麓私人道场,青翠竹林掩映中,面阔三间的书屋,小湖水面波光潋滟。
陈平安没有径直走向那座用以读书丶养气的闭关书屋,而是走入湖水中,当布鞋触及水面的刹那之间,水面平整如镜,如冻结成一整块琉璃。
水面随之开始光彩流转,出现了一道布满符籙的阵法禁制,陈平安只是缓步而行,脚下阵法图案飞快旋转,当他站定,也解开了第一道禁制,青衫身形纹丝不动,整座镜面蓦然翻转,与此同时,空中浮现出一幅绚烂星图,触手可及,陈平安开始伸手摘星,将其一一移动到别处星宿,视野豁然开朗,重新变成正常画面,但是脚下湖水跟岸上书屋之间,出现了一座云雾朦胧的「山门」,就像立着一块风水先生用以堪舆的巨大罗盘,陈平安心念微动,一圈圈各色文字开始旋转,等到罗盘定格,陈平安这才上岸,打开门,屋内,坐着那位丁道士。
都说山中一甲子世上已千年。
在丁道士人身天地之内,何止,远远不止。
谢狗坐在门口那边,「被黄镇那厮坑害得不轻。」
陈平安点点头,护道依旧,但是观道用以证道一事,算是没戏了。
谢狗说道:「亏大发了,山主真不跟姜赦索要赔偿?」
陈平安默不作声。
若是神性依旧纯粹,可以剥离出来,就能够一直记录丁道士的求道经历,以及丁道士的心路历程。
那将是一整条完整的朝天大道,那会是一条道丶心丶术丶法兼备的完整道脉。
现在,看个屁的看。
只能耐着性子等丁道士醒来了。
人身一千五百洞府,也曾有那大炼万物的雄心壮志。
陈平安坐在门口,谢狗随口问道:「山主好像对黄镇没有太多的恨意?」
陈平安心不在焉,随口说道:「还行。」
谢狗纳闷了,「为啥子?」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以前在小镇那边,骂我什麽的都有,就是没人骂我是小偷。」
谢狗恍然,躺在竹制廊道里边,翘起二郎腿,晃着一只布鞋,「人性唉,人心唉。」
陈平安说道:「可能需要飞剑传信一封到青虎宫,让赵着立即带着他徒弟赶来这边。」
之前在桐叶洲青虎宫,在小道童心神之上,施展了一道敕字符,蕴含山水雷法三种道意,「对症下药」,相对温和,但是此举治标不治本,何况跟姜赦一场架打得后遗症无数,陆沉又是那般处境,这道符籙一定收到不小影响了,陈平安刚刚想出了一种还算稳妥的破解之法。
谢狗立即坐起身说道:「我去我去办,我如今在书法一道下了苦功夫,造诣不低!」
陈平安改口说道:「算了,飞剑传信比较耽误事,我用三山符,去一趟青虎宫。」
谢狗说道:「一起呗。」
陈平安说道:「不用,我速去速回,你就别浪费三山符了,你们施展次数有限。」
谢狗犹豫了一下,揉着貂帽,试探性说道:「山主,我可以自己炼制出一种赝品三山符啊,缩地距离是短了些,多丢几张就是了,也不怎麽消耗功德,灵气损耗倒是不小,画符的符纸也贵了点。」
陈平安震惊道:「你确定?!」
你当真确定仿制出了不用消耗功德丶只是比较耗钱的三山符?!
谢狗疑惑道:「画三山符,犯天条啊?」
我怎麽不知道三山九侯先生有这讲究,先前自己几次尝试仿冒货,也没惹来这位远古道友的视线啊,他明摆着不管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虽说她跟三山九侯先生不熟,却很清楚一事,在远古传道一事上边,他真不小气。登天一役之前,串联……通知各地道士,主要就是靠他和那拨亲传弟子在跋山涉水,奔波劳碌。
陈平安稳了稳道心,「你什麽时候会画符的?」
谢狗眨了眨眼睛。问这种无聊问题,山主自己找攮麽?
陈平安一拍额头,是了,只是给她瞧了眼那方印章边角料篆刻的道诀,自己连门槛都没摸着的「推算」一道,她看一眼便会了。
陈平安在祭出三山符之前,将一只木箱子搬到屋外,一箱子装着的,都是符籙,大符颇多。
都是与陆沉暂借道法成为十四境修士期间,画出来的符籙。
谢狗猜出了山主的想法,冒死谏言几句,「别烧了啊,留着看看也好,有个念想。瞧谁顺眼了,拿去坑人也行啊,坏他的道行……」
箱子里边那一摞摞摆放整齐的符籙,只说品相,那是极好的,若是谁误以为捡了大漏买了去,或是与山主勾心斗角一番,好不容易「抢」了去,拿来斗法,嘿,谁用谁知道。
陈平安摇摇头,施展出一道火法,双手插袖,蹲在箱子旁边。
只是让谢狗看着点木箱,那麽多张符籙一起点燃了……怕炸了这处道场。
本来想着外出游历自用也好,人情往来送礼也罢,当包袱斋,做买卖卖高价都可以。
火光映照着一张眉眼布满阴霾的脸庞。
谢狗跟着蹲在箱子旁边,怔怔道:「都是钱呐。结果跟烧纸钱似的,拿去打个水漂听个响也好啊。」
陈平安瞪眼训斥道:「不要胡说八道!」
谢狗揉着貂帽,啪一声,双手合十,闭上眼睛念念有词,「恕罪恕罪,童言无忌。谢狗在此,无比心诚,求着陆掌教能活万万年。」
陈平安哑然失笑。
等到谢狗收工,陈平安才一巴掌拍在貂帽上,调侃一句,「你倒是擅长偷师。」
谢狗白眼。烦,以前吧,觉得自家山主不把自己当漂亮娘们看待,现在吧,都快要不把自己当女子看了,愁。以后吧,可别哪天被山主当作异父异母的亲妹妹看待喽。
去往桐叶洲之前,陈平安让魏檗跟刘羡阳来扶摇麓道场这边。
貂帽少女重新躺回地板,不曾想山主很快就回到道场,谢狗震惊道:「山主神通无敌啊。」
陈平安略显尴尬道:「到了那边,才知道赵着带着甘兴已经在赶来宝瓶洲的路上了,陆老真人说暂时无大碍,让我只管放心。」
谢狗捧腹大笑,陈平安也由着她幸灾乐祸。
得到魏夜游的提醒,刘羡阳立即赶来此地。帮忙缩地脉?不必,刘剑仙的御剑速度,一绝!
陈平安打开层层禁制,刘羡阳赞叹不已,「好地方,风景不错啊。地盘小归小,螺蛳壳里做了座好道场。」
进了屋子,瞧见那位尸坐蒲团上边的道士,刘羡阳蹲在地上,疑惑道:「这位道友是在?」
陈平安大致解释了一下,刘羡阳听过之后,揉着下巴,说道:「既然是个当家作主的小老天爷,体内有一份天地大道在循环不息,那麽这位丁道士,光有死板板的睡觉怎麽成,得有吃喝拉撒打嗝放屁啊。」
陈平安跟谢狗不约而同,看了对方一眼。可行!必须如此!
谢狗神采奕奕,双手都竖起大拇指,「刘大哥,你真牛!」
刘羡阳笑嘻嘻道:「反正又不是我收拾屎尿屁。恰巧你家山主擅长做这个。」
谢狗缓缓偏移视线,山主你看我做啥子嘛,男女授受不亲,我可是黄花大闺女,还要跟小陌闹洞房呢。
陈平安问道:「你那边需不需要龙脊山那边的磨剑石?」
刘羡阳白眼道:「你说呢,陈山主?」
陈平安笑道:「甲六山那边,咱俩对半分。就当是我的份子钱了。」
刘羡阳摆摆手,「就等你这句话呢,有这句话就行。东西,自己留着。」
你陈平安要不要送,跟我刘羡阳收不收,都是个心意到门就行了的事情。
刘羡阳问道:「你小子一直不肯细说那场架,怎麽,有了三把飞剑,见不得光?」
不等陈平安说什麽,「人比人气死人,你小子竟然有了三把飞剑!」「真是既怕兄弟太吃苦,又怕兄弟享大福。」
陈平安说道:「其实是四把。」
刘羡阳脸色如常,云淡风轻,哦了一声。
谢狗开始默默计数。
她还没数到三,刘羡阳一把勒住陈平安的脖子,气愤不已,火冒三丈,怒道:「多少?!」
一位剑修,本命飞剑的数量,与境界高低丶杀力大小,并无「绝对」关系。但是谁嫌多呢。
每每想起那位在桐叶洲天宫寺雨幕中,有过一场问剑的裴旻,时常琢磨他的剑术之外,一想到对方的飞剑数量,陈平安总会立即想到「惊世骇俗」这个成语。
不曾想,如今自己就同样拥有了四把飞剑。
笼中雀,井口月,北斗,青萍。
一起靠着墙坐着,刘羡阳双臂环胸,沉默许久,问道:「瘦竹竿子,作何感想?」
他们都是从少年一路走来。当然,很多人好像是没有童年的。
谢狗认真说道:「此时此景,回顾过往,忆苦思甜,必须打油诗一首?」
陈平安用心想了想,笑道:「想去蹭顿宵夜,让老厨子搞个火锅,必须重油重辣,还要有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