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一百七十四章 天亮了(1/2)
陈平安问题极多,刘羡阳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谢狗也不打搅他们的传道闻道,坐在旁边打哈欠,躺着翘起二郎腿嗑瓜子,侧过身托着腮帮,仍是无聊,趴在地盘上挥动袖子作凫水状。
自家山主多是眉头紧皱,偶尔舒展几分,或是低头沉吟,久而久之,只见面门窍穴,紫气升腾,耳畔云雾缭绕,显化出座座袖珍异常的仙家宫阙,双鼻喷涌真气如长蛇垂挂,或者抖了抖袖子,掐指推衍,霎时间霞光照彻满室,蒲团四周涟漪阵阵,如水文漾开,抑或是双指并拢,指指点点,凝练至极的寸余剑光流转不息……谢狗三番五次欲言又止,都忍住了,心中感慨万分,才晓得,原来修道如此辛苦。
光阴流逝无觉知,貂帽少女掐着点,该吃宵夜了,看了眼刘羡阳,他轻轻摇头,摆摆手。
谢狗不忘拱手致谢,毕竟是旁听人家传道一番,刘羡阳只是点点头,不放在心上。
谢狗蹑手蹑脚走出屋子,伸了个懒腰,施展缩地法,一步跨出,到了集灵峰那边,刚好瞧见叼着牙签的一伙人结伴晃荡过来。
貂帽少女双手叉腰,愤愤不平,锺第一,温宗师,你们几个怎麽没脸没皮的。等到进了院子,上了桌,一个个饿死鬼投胎,下筷如飞,只有朱敛躺在藤椅那边摇着蒲扇。酒足饭饱,谢狗捻着牙签剔起了牙,跟他们几个一起走出院门,打了个饱嗝,埋怨起锺第一今儿点菜,有失水准。锺倩虚心接受,叼着牙签,抱拳摇晃,说自己必须知耻而后勇。
谢狗略作思量,便领着他去了一栋相对僻静的私宅,找那姜赦。
锺倩一开始不乐意,说自己要回去睡觉了,明儿还要早起,准点吃早餐呢。
谢狗只是让他跟着,恁多废话,娘们唧唧的。你这副金身境体魄,也太潦草了点。
一路上跟着貂帽少女,锺倩如坠云雾,不晓得谢次席说那姓姜的武把式,到底是什麽境界,听说是裴钱家里来串门的亲戚,猜是那远游境,总不可能是山巅境吧?锺倩好歹是那莲藕福地的天下武道第一人,很清楚一位山巅境宗师的分量之重。只是在自家落魄山不显得如何罢了。陈山主,裴钱,老厨子,大风兄……温老弟确实吃得苦,听说下山之前,是有机会跻身山巅境的。
锺倩终于见着了姜赦,正在院中纳凉,身材魁梧,气势惊人。在家乡,碰到这种人,绕着走。
姜赦只是斜眼看了一下锺倩,猜出谢狗的心思,直接撂下一句,说老子不教废物。
锺倩倒是真心无所谓,嬉皮笑脸的,毫不生气。我是废物还需要前辈你提醒?客套了啊。
谢狗本想算了,强扭的瓜不甜,只是好巧不巧打了个饱嗝,便直接与五言说道:「你听听,是人话吗?」
五言拿着一把纨扇,神色温柔,劝说一句,「就当练练手好了。」
姜赦皱眉不已,依旧不太情愿。
谢狗伸手挡在嘴边,送给锺倩一颗定心丸,「别怵他,是咱们山主的手下败将,输得惨了,已经耍不了高明道法了,武道还跌了个大境界。」
锺倩点点头,大致有数了。必然是一位修道之士兼山巅境武夫。
五言笑眯起眼。
姜赦呵了一声,缓缓起身。
仅凭直觉,锺倩一退再退,却不是溜之大吉的那种退避,而是瞬间起拳架,凝拳罡,壮拳意,动杀心!
行云流水,一气呵成。在家乡那边江湖上,锺倩从不主动惹事,谁来惹他,倒也简单,他便杀谁。
姜赦咦了一声,「倒是小觑你了。可如果技止于此,也不必如何高看。」
姜赦提起些许兴致,揉了揉手腕,「无名小卒,容你先报上名号。再让你明白一件事,距离真正意义上的金身境,何止是差了十万八千里。」
锺倩扯了扯嘴角,不敢有任何掉以轻心,「莲藕福地武夫,你家锺爷爷在此……」
谢狗坐在五言身边,啧啧称奇,人不可貌相,咱们这位锺第一,平时不显山不露水的,夸我是骂我丶骂我就是夸我的心态,不想跟人一打架,嘴巴就臭了。
锺倩蓦的眼前一花,整个人腾空而起,身体瞬间弯曲如虾,背部撞在一堵无形墙壁上,全身骨骼响起一串爆竹声响,眼珠子瞬间布满血丝,脑袋倾斜,便有鲜血从耳孔内滴落在地,锺倩闷哼一声,喉结微动,将那一口大淤血连同……今晚宵夜一起咽回肚子,不能浪费了,这可是老子用脸皮换来的。
姜赦站在锺倩之前站立的位置,一手负后,一手朝那半蹲在地的金身境武夫勾了勾,「来。」
地面震动,扬起一阵尘土,锺倩身形快若一道青烟,路线数次转折,依旧是被姜赦抬手一拍在额头,打得锺倩当场双膝跪地,跟被一道雷直接劈在脑门上似的,嗡嗡作响,满脸血污,锺倩使出全身气力,艰难抬起双手,握拳,摇晃几下,不打了不打了。
姜赦气笑道:「锺爷爷是吧,你老人家才夹了一筷子的一碟开胃菜,就跟我说饱了?!」
锺倩呕出一大口鲜血,身体前扑,只得双手撑地,晃了晃脑袋,跟喝了好几斤假酒似的。
姜赦挪步躲开,疑惑道:「怎麽当成的福地第一人,你是碧霄洞主的亲儿子?」
五言赶紧咳嗽一声。那位落宝滩碧霄道友是什麽牛脾气,你不清楚?
谢狗默默记下,以后自己不小心哪句话惹恼了碧霄道友,便将姜赦这句话搬出来挡灾。
锺倩一个翻转,仰面朝天,伸手擦拭血迹,只觉得散架了,有气无力道:「锺爷爷技不如人,认输便是……」锺倩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使出一记驴打滚,方才搁放脑袋的地方出现了一只脚,脚下一个坑。
锺倩与那貂帽少女搬救兵,「谢次席,不过是今晚点菜失了水准,多大仇多大怨,不至于害我性命吧?!」
谢狗伸手拍在脸上,无奈道:「就这样吧。反正我仁至义尽了,是你自己抓不住机会,以后别怨我不讲义气。」
锺倩坐在地上,双手握拳撑在膝盖上,尝试提起一口散若千百条游丝的纯粹真气,不成。
姜赦轻轻跺脚,锺倩漂浮空中,姜赦来到他身边,伸手抓住肩头,轻轻一抖,又是一阵骨骼震动不已。姜赦这一手,就像那赶山的捕蛇人逮住一条蛇的七寸,再骤然一抖,蛇便老实了。锺倩瘫软在地,却是瞪大眼睛,锺爷爷我怎麽还觉着气血畅通丶神清气爽了?
姜赦笑呵呵道:「锺爷爷,躺地上享福呐?」
锺倩笑容灿烂,抱拳致谢,「锺倩谢过前辈喂拳。」
姜赦问道:「你家山主是大大名鼎鼎的武道宗师,我这拳法比之如何?」
锺倩说道:「晚辈眼拙,境界太低,想来是各有千秋吧。」
姜赦挥挥手。
锺倩呲牙咧嘴着一瘸一拐,蹒跚离去。
没过多久,门口那边出现一个老人,谢狗立即笑道:「徐大侠!」
姜赦看了眼道侣,妇人便去拿酒。
徐远霞笑着解释道:「睡不着,乾脆散步赏月,不小心就走到了这边。怎麽回事,动静不小。」
自从被绑架来此,徐远霞就在山中暂住。
青山绿水,白纸黑字,总是那麽驻颜有术。
不知羡煞古往今来多少听不得迟暮二字的英雄,见不得一丝白发的美人。
姜赦,徐远霞,年龄差了一万多年的两个男人,就是这般一见投缘,不讲道理。
在朱敛那边,因为姜赦到底是知晓他的根脚,所以哪怕再顺眼,攀谈言语,终究还是有所保留。唯独在这个自称少年边军武卒出身丶青壮时闯荡江湖丶年纪大了便回乡开了一座武馆丶近些年在编撰一本山水游记的徐远霞,让姜赦倍感投缘,十分聊得来。
姜赦在这个「老人」这边,真正卸下了全部的心防,五言却不觉意外。
不管是性格脾气,还是东拉西扯的闲聊言语,以及徐远霞的人生经历,都实在是太对姜赦的胃口了!
姜赦笑话道:「徐老弟当年何等豪杰,活着离开战场,大髯佩刀,孑然一身,斩妖除魔,又是何等潇洒,与那江湖偶遇的小道士相契也就罢了,当初怎麽认了陈平安这麽个小兄弟。徐老弟屈尊了。」
徐远霞大笑不已,「谁说不是呢。」
从扶摇麓道场那边悄悄赶来,站在宅子门外,陈平安停步片刻,没有走进去。
就让两位老江湖多聊几句江湖。
在扶摇麓,哪怕有刘羡阳亲自传授剑术,依旧进展缓慢,一来这门剑术,有一隐一显两道门槛,明面上的,当然是需要极高的悟性,与之契合的澄澈剑心,暗处的,却是个奇怪的要求,
需要剑修要麽全然无梦,要麽剑修极其多梦,而且寤寐间能够记住梦。
先前陈平安能够过门槛,学习剑术,就已经殊为不易。
再者「归功于」一片混沌的人身天地气象,也让陈平安练习这门剑术,可谓苦不堪言。
再有谢狗在旁边帮忙衬托,就显得陈平安尤其愚笨,资质极其一般了。
来到竹楼,在崖畔看那皎皎月色,看那棋墩山,三江汇流之地的红烛镇,灯火辉煌。
白天在衙署,翻阅了一下礼部的山水卷宗,长春侯杨花极为务实,大渎侯府不接受任何道贺,这几年中她独自巡视辖境郡府,不需要任何随从丶车驾,不与当地山水官场打招呼,足迹遍及数千个县。
相对而言,淋漓侯曹涌,就是按照官场规矩行事,手腕老道,执政勤勉,是另外一番气象。
陈平安还查阅了刚刚补缺上任的钱塘长岑文倩,还有家门口这边的铁符江水神白登。
此外亲笔通过了礼部建议,准许玉液江水神李青竹,平调至蔚州泥蛇江畔建祠塑像。同时让泥蛇江水神苏蕤与之对调,前往玉液江赴任。
陈平安喊来谢狗,说要出门一趟,看看大渎沿途光景,顺便验证一番仿三山符的效果。
谢狗自无不可,那本山水游记又要增色几分!
数次祭出唯一缺点就是缩地不够远的赝品三山符,在群山稍作停步,往中岳地界那边赶去。
东西大渎来自南北万山中。
大骊邯州,邱国京城。
一处御道附近的早点摊子,一个木讷青年跟满脸雀斑的少女,将那金银细软一并装在斜挎包裹里。还需等待城门解禁,就先在这边落座,对付一顿,他们要了两碗价廉物美的馄饨,馅大皮薄,还有紫菜,虾干,切成丝的五香豆乾。桌子中央插满筷子的竹筒,摆着各色香油酱碟。
青年抽出一双筷子,先习惯性往桌上轻轻一戳,埋头吃了起来。
少女斜过身,背对着摊贩,再从袖中摸出帕巾,将那筷子擦拭了几下,开吃。
夹起一个馄饨放入嘴中,少女眯起眼,细细嚼着,美味。
青年瞥了眼她,三文钱一碗的路边摊馄饨,倒是给你吃出了一副大家闺秀的派头。
杨柳弱袅袅,十五少女腰。身段是极好的,可惜了脸皮不俊俏。
摊贩又给隔壁桌的新客人,端去一碗热气腾腾的馄饨,用那娴熟的大骊官话,笑着说了句客官慢用,便继续忙去。
少女小声说道:「哥,这边住得好好的,为什麽要突然离开?我在院子里边才种下的花木呢,花了好几两银子,带也带不走。」
他们都覆了一张江湖人常用的面皮,出门在外兄妹相称。前些年在这边落脚,开了一间小本经营的米铺。
头别一支墨玉簪子的青年只是嚼着馄饨,少女知道他一贯小心谨慎,便以心声问道:「你不是说邱国还挺好吗,都想要在这边找个机会开山立派。我猜是不是又有仙师看破了我这张面皮底下的相貌,哥,对不起啊,又连累你搬家了。」
青年面露不悦,不耐烦道:「跟你说了多少遍,我不是如何在意你的生死,我只是担心将你随便抛下,惹恼了那位性情叵测的传道人,我这辈子便无望大道了,只能当这朝不保夕的山泽野修,常年烂泥潭里打滚。」
他说话一向直爽,这些年结伴游历,相处起来,倒是不累。
比如那几句,「我好美色,却不是女子,所以你放心,就算脱光了衣服,我都不当那采花贼。」
「等我寻见了那位,与他拜了师,有了师徒名分,我们便分道扬镳,再不愿被你拖累了。」「真是狐狸精,走到哪里都能惹来麻烦-->>
本章未完,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