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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少时间,她蹲在一处卖金鱼的地摊前不走,那些玻璃圆鱼缸中的金鱼在阳光下像一片流动的火焰,罗辑给她买了两条,连水装在塑料袋里放在车的后座上。他们进入了一个村庄,并没有找到乡村的感觉,房子院子都很新,有好几家门口停着汽车,水泥面的路也很宽,人们的衣着和城市里差不多,有几个女孩子穿得还很时尚,连街上的狗都是和城市里一样的长毛短腿的寄生虫。但村头那个大戏台很有趣,他们惊叹这么小的一个村子竟搭了这么高大的戏台。戏台上是空的,罗辑费了好大劲儿爬上去,面对着下面她这一个观众唱了一首《山楂树》。中午,他们在另一个小镇吃了饭,这里的饭菜味道和城市里也差不多,就是给的分量几乎多了一倍。饭后,在镇政府前的一个长椅上,他们在温暖的阳光中昏昏欲睡地坐了一会儿,又开车信马由缰地驶去。

    不知不觉,他们发现路进山了,这里的山形状平淡无奇,没有深谷悬崖,植被贫瘠,只有灰色岩缝中的枯草和荆条丛。几亿年间,这些站累了的山躺了下来,在阳光和时间中沉于平和,也使得行走在其中的人们感觉自己变得和这山一样懒散。“这里的山像坐在村头晒太阳的老头儿。”她说,但他们路过的几个村子里都没有见到那样的老头儿,没有谁比这里的山更悠闲。不止一次,车被横过公路的羊群挡住了,路边也出现了他们想象中应该是那样的村子——有窑洞和柿子树核桃树,石砌的平房顶上高高地垛着已脱粒的玉米芯,狗也变得又大又凶了。

    他们在山间走走停停,不知不觉消磨了一个下午,太阳西下,公路早早隐在阴影中了。罗辑开车沿着一条坑洼的土路爬上了一道仍被夕阳映照的高高的山脊,他们决定把这里作为旅行的终点,看太阳落下后就回返。她的长发在晚风中轻扬,仿佛在极力抓住夕阳的最后一缕金辉。

    车刚驶回公路上就抛锚了,后轮轴坏了,只能打电话叫维修救援。罗辑等了好一会儿,才从一辆路过的小卡车司机那里打听到这是什么地方,让他感到欣慰的是这里手机有信号,维修站的人听完他说的地名后,说维修车至少要四五个小时才能到这里。

    日落后,山里的气温很快降下来,当周围的一切开始在暮色中模糊起来时,罗辑从附近的梯田里收集来一大堆玉米秸秆,生起了一堆火。

    “真暖和,真好!”她看着火,像那一夜在壁炉前那样高兴起来,罗辑也再一次被火光中的她迷住了,他被一种从未有过的柔情所淹没,感觉自己和这篝火一样,活着的唯一目的就是给她带来温暖。

    “这里有狼吗?”她看看周围越来越浓的黑暗问。

    “没有,这儿是华北,是内地,仅仅是看着荒凉,其实是人口最稠密的地区之一,你看就这条路,平均两分钟就有一辆车通过。”

    “我希望你说有狼的。”她甜甜地笑着,看着大群的火星向夜空中的星星飞去。

    “好吧,有狼,但有我。”

    然后他们再也没有说话,在火边默默地坐着,不时将一把秸秆放进火堆中维持着它的燃烧。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罗辑的手机响了,是白蓉打来的。

    “和她在一起吗?”白蓉轻轻地问。

    “不,我一个人。”罗辑说着抬头看看,他没有骗谁,自己真的是一个人,在太行山中的一条公路边的一堆篝火旁,周围只有火光中若隐若现的山石,头上只有满天的繁星。

    “我知道你是一个人,但你和她在一起。”

    “……是。”罗辑低声说,再向旁边看,她正在把秸秆放进火中,她的微笑同蹿起的火苗一起使周围亮了起来。

    “现在你应该相信,我在小说中写的那种爱情是存在的吧?”

    “是,我信了。”

    罗辑说完这四个字,立刻意识到自己和白蓉之间的距离也真的有实际的这么远了,他们沉默良久,这期间,细若游丝的电波穿过夜中的群山,维系着他们最后的联系。

    “你也有这样一个他,是吗?”罗辑问道。

    “是,很早的事了。”

    “他现在在哪儿?”

    罗辑听到白蓉轻笑了一声,“还能在哪儿?”

    罗辑也笑了笑,“是啊,还能在哪儿……”

    “好了,早些睡吧,再见。”白蓉说完挂断了电话,那跨越漫漫黑夜的细丝中断了,丝两端的人都有些悲哀,但也仅此而已。

    “外面太冷了,你到车里去睡好吗?”罗辑对她说。

    她轻轻摇摇头,“我要和你在这儿,你喜欢火边儿的我,是吗?”

    从石家庄赶来的维修车半夜才到,那两个师傅看到坐在篝火边的罗辑很是吃惊:“先生,你可真经冻啊,引擎又没坏,到车里去开着空调不比这么着暖和?”

    车修好后,罗辑立刻全速向回开,在夜色中冲出群山再次回到大平原上。清晨时他到达石家庄,回到北京时已是上午十点了。

    罗辑没有回学校,开着车径直去看心理医生。

    “你可能需要一些调整,但没什么大事。”听完罗辑的漫长叙述后,医生对他说。

    “没什么大事?”罗辑瞪大了满是血丝的双眼,“我疯狂地爱上了自己构思的小说中的一个虚构人物,和她一起生活,同她出游,甚至于就要因她和自己真实的女朋友分手了,你还说没什么大事?”

    医生宽容地笑笑。

    “你知道吗?我把自己最深的爱给了一个幻影!”

    “你是不是以为,别人所爱的对象都是真实存在的?”

    “这有什么疑问吗?”

    “不是的,大部分人的爱情对象也只是存在于自己的想象之中。他们所爱的并不是现实中的她(他),而只是想象中的她(他),现实中的她(他)只是他们创造梦中情人的一个模板,他们迟早会发现梦中情人与模板之间的差异,如果适应这种差异他们就会走到一起,无法适应就分开,就这么简单。你与大多数人的区别在于:你不需要模板。”

    “这难道不是一种病态?”

    “只是像你的女朋友所指出的那样,你有很高的文学天赋,如果把这种天赋称为病态也可以。”

    “可想象力达到这种程度也太过分了吧?”

    “想象力没有什么过分的,特别是对爱的想象。”

    “那我以后怎么办?我怎么才能忘掉她?”

    “不可能,你不可能忘掉她,不要去做那种努力,那会产生很多副作用,甚至真的导致精神障碍,顺其自然就行了。我再强调一遍:不要去做忘掉她的努力,没有用的,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她对你生活的影响会越来越小的。其实你很幸运,不管她是不是真的存在,能爱就很幸运了。”

    这就是罗辑最投入的一次爱情经历,而这种爱一个男人一生只有一次的。以后,罗辑又开始了他那漫不经心的生活,就像他们一同出行时开着的雅阁车,走到哪儿算哪儿。正如那个心理医生所说,她对他的生活的影响越来越小了,当他与一个真实的女性在一起时,她就不会出现,到后来,即使他独处,她也很少出现了。但罗辑知道,自己心灵中最僻静的疆土已经属于她了,她将在那里伴随他一生。他甚至能清晰地看到她所在的世界,那是一片宁静的雪原,那里的天空永远有银色的星星和弯月,但雪也在不停地下着,雪原像白砂糖般洁白平润,静得仿佛能听到雪花落在上面的声音。她就在雪原上一间精致的小木屋中,这个罗辑用自己思想的肋骨造出的夏娃,坐在古老的壁炉前,静静地看着跳动的火焰。

    现在,在这凶险莫测的航程中,孤独的罗辑想让她来陪伴,想和她一起猜测航程的尽头有什么,但她没有出现。在心灵的远方,罗辑看到她仍静静地坐在壁炉前,她不会感到寂寞,因为知道自己的世界坐落于何处。

    罗辑伸手去拿床头的药瓶,想吃一片安眠药强迫自己入睡,就在他的手指接触药瓶前的一刹那,药瓶从床头柜上飞了起来,同时飞起来的还有罗辑扔在椅子上的衣服,它们直上天花板,在那里待了两秒钟后又落了下来。罗辑感到自己的身体也离开了床面,但由于睡袋的固定没有飞起来,在药瓶和衣服落下后,罗辑也感到自己重重地落回床面,有那么几秒钟,他的身体感觉被重物所压,动弹不得。这突然的失重和超重令他头晕目眩,但这现象持续了不到十秒钟,很快一切恢复正常。

    罗辑听到了门外脚步踏在地毯上的沙沙声,有好几个人在走动,门开了,史强探进头来:

    “罗辑,没事吧?”听到罗辑回答没事,他就没有进来,把门关上了,罗辑听到了门外低低的对话声:

    “好像是护航交接时出的一点误会,没什么事的。”

    “刚才上级来电话又说了什么?”这是史强的声音。

    “说是一个半小时后护航编队要空中加油,让我们不要惊慌。”

    “计划上没提这茬儿啊?”

    “嗨,别提了,就刚才乱那一下子,有七架护航机把副油箱抛了[9]。”

    “干吗这么一惊一乍的?算了,你们去睡一会儿吧,别弄得太紧张。”

    “现在这状态,哪能睡呀!”

    “留个人守着就行了,都这么耗着能干啥?不管上面怎么强调重要性,对安全保卫工作我有自己的看法:只要该想的想到了,该做的做到了,整个过程中要真发生什么,那也随它去,谁也没办法,对不对?别净跟自个儿过不去。”

    听到了“护航交接”这个词,罗辑探起身打开了舷窗的隔板向外看,仍是云海茫茫,月亮已在夜空中斜向天边。他看到了歼击机编队的尾迹,现在已经增加到六根,他仔细看了看尾迹顶端那六架小小的飞机,发现它们的形状与前面看到的那四架不一样。

    卧室的门又开了,史强探进来半个身子对罗辑说:“罗兄,一点儿小问题,别担心,往后没啥了,继续睡吧。”

    “还有时间睡吗?都飞了几个小时了。”

    “还得飞几个小时,你就睡吧。”史强说完关上门走了。

    罗辑翻身下床,拾起药瓶,发现大史真仔细,里面只有一片药。他把药吃了,看着舷窗下面的那盏小红灯,把它想象成壁炉的火光,渐渐睡着了。

    当史强把罗辑叫醒时,他已经无梦地睡了六个多小时,感觉很不错。

    “快到了,起来准备准备吧。”

    罗辑到卫生间洗漱了一下,然后回到办公室简单地吃了早饭,就感觉到飞机开始下降。十多分钟后,这架飞行了十五小时的专机平稳地降落了。

    史强让罗辑在办公室等着,自己出去了。很快,他带了一个人进来,欧洲面孔,个子很高,衣着整洁,像是一位高级官员。

    “是罗辑博士吗?”那位官员看着罗辑小心地问,发现史强的英语障碍后,他就用很生硬的汉语又问了一遍。

    “他是罗辑。”大史回答,然后向罗辑简单地介绍说,“这位是坎特先生,是来迎接你的。”

    “很荣幸。”坎特微微鞠躬说。

    在握手时,罗辑感觉这人十分老成,把一切都隐藏在彬彬有礼之中,但他的目光还是把隐藏的东西透露出来。罗辑对那种目光感到很迷惑,像看魔鬼,也像看天使,像看一枚核弹,也像看同样大的一块宝石……在那目光所传达的复杂信息中,罗辑能辨别出来的只有一样:这一时刻,对这人的一生是很重要的。

    坎特对史强说:“你们做得很好,你们的环节是最简洁的,其他人在来的过程中多少都有些麻烦。”

    “我们是照上级指示,一直遵循着最大限度减少环节的原则。”史强说。

    “这绝对正确,在目前条件下,减少环节就是最大的安全,往后我们也遵循这一原则,我们直接前往会场。”

    “会议什么时候开始?”

    “一个小时后。”

    “时间卡得这么紧?”

    “会议时间是根据最后人选到达的时间临时安排的。”

    “这样是比较好的。那么,我们可以交接了吗?”

    “不,这一位的安全仍然由你们负责,我说过,你们是做得最好的。”

    史强沉默了两秒钟,看了看罗辑,点点头说:“前两天来熟悉情况的时候,我们的人员在行动上遇到很多麻烦。”

    “我保证这事以后不会发生了,本地警方和军方会全力配合你们的。”

    “那么,”坎特看了看两人说,“我们可以走了。”

    罗辑走出舱门时,看到外面仍是黑夜,想到起飞时的时间,他由此可以大概知道自己处于地球上的什么位置了。雾很大,灯光在雾中照出一片昏黄,眼前的一切似乎是起飞时情景的重现:空中有巡逻的直升机,在雾中只能隐约看到亮灯的影子;飞机周围很快围上了一圈军车和士兵,他们都面朝外围,几名拿着步话机的军官聚成一堆商量着什么,不时抬头朝舷梯这边看看。罗辑听到上方传来一阵让人头皮发炸的轰鸣声,连稳重的坎特都捂起耳朵,抬头一看,正见一排模糊的亮点从低空飞速掠过,是护航的歼击机编队,它们仍在上方盘旋,尾迹在空中划出了一个在雾里也隐约可见的大圆圈,仿佛一个宇宙巨人用粉笔对世界的这一块进行了标注。

    罗辑他们一行四人登上了一辆等在舷梯尽头的显然也经过防弹加固的轿车,车很快开了。车窗的窗帘都拉上了,但从外面的灯光判断,罗辑知道他们也是夹在一个车队中间的。一路上大家都沉默着,罗辑知道,他正在走向那个最后的未知。感觉中这段路很长,其实只走了四十多分钟。

    当坎特说已经到达时,罗辑注意到了透过车窗的帘子看到的一个形状,由于那个东西后面建筑物的一片均匀的灯光,它的剪影才能透过窗帘被看到。罗辑不会认错那东西的,因为它的形状太鲜明也太特殊了:那是一把巨大的左轮手枪,但枪管被打了个结。除非世界上还有第二个这样的雕塑,罗辑现在已经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了。

    一下车,罗辑就被一群人围起来,这些人都像是保卫人员,他们身材高大,相当一部分在这夜里也戴着墨镜。罗辑没能看清周围的环境,就被这些人簇拥着向前走,在他们有力的围挤下双脚几乎离地,周围是一片沉默,只有众人脚步的沙沙声。就在这种诡异的紧张气氛令罗辑的神经几乎崩溃之际,他前面的几名大汉让开了,眼前豁然一亮,接着其余的人也停住了脚步,只让他和史强、坎特三人继续前行。他们行走在一间安静的大厅中,这里很空荡,仅有的人是几名拿着步话机的黑衣警卫,他们每走过一人,那人就在步话机上低声说一句。三人经过了一个悬空的阳台,迎面看到一张色彩斑斓的玻璃板,上面充满了纷繁的线条,有变形的人和动物形象夹杂在线条之中。向右拐,他们进入了一个不大的房间。坎特在关上门后与史强相视一笑,两人一副如释重负的样子。

    罗辑四下打量了一下,发现这是个多少有些怪异的房间,它尽头的一面墙被一幅由黄、白、蓝、黑四色几何形状构成的抽象画占满,这些形状相互间随意交叠,并共同悬浮于一片类似于海洋的纯蓝色之上;最奇怪的是房间中央一块呈长方体的大石头,被几盏光线不亮的聚光灯照着,仔细看看,石头上有铁锈色的纹路。抽象画和方石,是这里仅有的两件摆设,除此之外,小房间里什么都没有。

    “罗辑博士,你是不是需要换件衣服?”坎特用英语问罗辑。

    “他说什么?”史强问,罗辑将坎特的话翻译后,史强坚决地摇摇头,“不行,就穿这件!”

    “这,毕竟是正式场合。”坎特用汉语艰难地说。

    “不行。”史强再次摇头。

    “会场不对媒体开放,只有各国代表,应该比较安全的。”

    “我说不行,要是没理解错的话,现在他的安全是我负责吧。”

    “好吧,这都是小问题。”坎特妥协了。

    “你总得对他大概交代一下吧。”史强向罗辑偏了一下头说。

    “我没被授权交代任何事情。”

    “随便说些什么吧。”史强笑笑说。

    坎特转向罗辑,脸色一下子紧张凝重起来,甚至下意识地整了整领带,罗辑这时才意识到,在此之前他一直避免和自己对视。他还发现,史强这时也像变了一个人,他那无时不在的调侃的傻笑不见了,代之以一脸庄重,并以他少见的姿势立正站着,看着坎特。这时罗辑知道大史以前说的是真话:他真的不知道送罗辑来干什么。

    坎特说:“罗辑博士,我能说的只是:您即将参加一个重要会议,会议要公布一件很重要的事情。另外,在会议上,您什么都不需要做。”

    然后三人都沉默了,房间里一片寂静,罗辑能清楚地听到自己心跳的声音。以后他才知道,这个房间就叫默思室,那块重六吨的石头是高纯度生铁矿石,用以象征永恒和力量,是瑞典赠送的礼物。但现在,罗辑不想默思,而是努力做到什么都不想,因为现在真的可以相信大史说过的话:怎么想都会想歪的。为了做到这一点,他开始数那幅抽象画上几何形状的数量。

    门开了,有一个人探进头来对坎特示意了一下,后者转向罗辑和史强:“该进去了,罗辑博士没有人认识,我和他一起进去就可以,这样不会引起什么骚动。”

    史强点点头,对罗辑挥手笑笑说:“我在外面等你。”罗辑心里一热,这一时刻,大史是他唯一的精神支柱了。

    接着,罗辑随着坎特走出默思室,进入联合国大会堂。

    会议大厅中已经坐满了人,响着一片嗡嗡的说话声,坎特带着罗辑沿座间的通道向前走,一开始没有引起谁的注意,直到他们走得太靠前了,才使得几个人转头看了看。坎特安排罗辑在第五排靠通道的座位上坐下,自己则继续向前走,在第二排的边缘坐下了。

    罗辑抬头打量着这个他曾在电视上看到过无数次的地方,感觉自己完全无法理解建筑设计者要表达的意象。正前方那面高高的镶着联合国徽章的黄色大壁,作为主席台的背景,以小于九十度的角度向前倾斜着,像一面随时都可能倾倒的悬崖绝壁;会堂的穹顶建成星空的样子,但结构与下面的黄色大壁是分离的,丝毫没有增加后者的恒定感,反而从高处产生一种巨大的压力,加剧了大壁的不稳定,整个环境给人一种随时都可能倾覆的压迫感。现在看来,这一切简直就是上世纪中叶设计这里的那十一位建筑师对人类今日处境的绝妙预测。

    罗辑把目光从远处收回,听到了邻座两人的对话,他们的英语都很地道,搞不清国籍。

    “……你真的相信个人对历史的作用?”

    “这个嘛,我觉得是个无法证实也无法证伪的问题,除非时间重新开始,让我们杀掉几个伟人,再看看历史将怎么走。当然不排除一种可能:那些大人物筑起的堤坝和挖出的河道真的决定了历史的走向。”

    “但还有一种可能:你所说的大人物们不过是在历史长河中游泳的运动员,他们创造了世界纪录,赢得了喝彩和名誉,并因此名垂青史,但与长河的流向无关……唉,事情已经走到这一步,想这些还有意思吗?”

    “问题是在整个的决策进程中,始终没有人从这个层面上思考问题,各国都纠缠在诸如人选平衡资源使用权力这类事情上……”

    ……

    会场安静下来,联合国秘书长萨伊正在走上主席台,她是继阿基诺夫人、阿罗约之后,菲律宾贡献给世界的第三个美女政治家,也是在这个职位上危机前后跨越两个时代的一位。只是如果晚些投票,她肯定不会当选,当人类面临三体危机之际,她的亚洲淑女形象显然不具有世界所期望的力量感。现在,她那娇小的身躯处于身后将倾的绝壁下,显得格外弱小和无助。在萨伊走上主席台的中途,坎特起身拦住了她,在她耳边低声说了句什么,秘书长向下看了一眼,点点头,继续走上主席台。

    罗辑可以肯定,她看的是自己坐的方位。

    主席台上,秘书长环顾会场后说:“行星防御理事会第十九次会议现在进入最后议程:公布最后入选的面壁者名单,并宣布面壁计划开始。

    “在进入正式议程之前,我认为有必要对面壁计划进行一个简单的回顾。

    “在三体危机出现之际,原安理会各常任理事国就进行了紧急磋商,并提出了面壁计划的最初设想。

    “各国都注意到以下事实:在最初两个智子出现之后,已有越来越多的证据表明,更多的智子正在不断地到达太阳系,进入地球,这个过程到现在仍在持续中。所以,对于敌人而言,现在的地球已经是一个完全透明的世界,对于他们,这个世界的一切都像一本摊开的书一样随时可供阅读,人类已无任何秘密可言。

    “目前,国际社会已经启动的主流防御计划,无论是其总体战略思想,还是最微小的技术和军事细节,都完全暴露在敌人的视野里,在所有的会议室中,所有的文件柜里,所有的计算机硬盘和内存中,智子的眼睛无处不在。一项计划、一个方案、一次部署,不论大小,当它们在地球上出现之际,同时就会在四光年之外的敌统帅部显示出来,人类内部任何形式的交流都会导致泄密。

    “我们应该注意到这样一个事实:战略和战术计谋的水平并不是与技术进步成正比的。已经有确切情报证明,三体人是用透明的思维直接进行交流,这就使得他们在计谋、伪装和欺骗方面十分低能,这也使得人类文明对敌人拥有了一个巨大的优势,我们绝不能失去这个优势。所以,面壁计划的创始者们认为,在主流防御计划之外,应该平行地进行另外数项战略计划,这些计划对敌人是不透明的,是秘密。最初曾经设想过多种方案,但最后确定只有面壁计划是可行的。

    “应该纠正前面说过的一点:到目前为止,人类还是有秘密的,我们的秘密就是我们每个人的内心世界。智子可以听懂人类语言,可以超高速阅读印刷文字和各种计算机介质存贮的信息,但它们不能读出人的思维,所以,只要不与外界交流,每个人对智子都是永恒的秘密,这就是面壁计划的基础。

    “面壁计划的核心,就是选定一批战略计划的制订者和领导者,他们完全依靠自己的思维制订战略计划,不与外界进行任何形式的交流,计划的真实战略思想、完成的步骤和最后目的都只藏在他们的大脑中,我们称他们为面壁者,这个古代东方冥思者的名称很好地反映了他们的工作特点。在领导这些战略计划执行的过程中,面壁者对外界所表现出来的思想和行为,应该是完全的假象,是经过精心策划的伪装、误导和欺骗,面壁者所要误导和欺骗的是包括敌方和己方在内的整个世界,最终建立起一个扑朔迷离的巨大的假象迷宫,使敌人在这个迷宫中丧失正确的判断,尽可能地推迟其判明我方真实战略意图的时间。

    “面壁者将被授予很高的权力,使他们能够调集和使用地球已有的战争资源中的一部分。在战略计划的执行过程中,面壁者不必对自己的行为和命令做出任何解释,不管这种行为是多么不可理解。面壁者的行为将由联合国行星防御理事会进行监督和控制,这也是唯一有权根据联合国面壁法案最后否决面壁者指令的机构。

    “为了保证面壁计划的连续性,所有面壁者将借助冬眠技术跨越时间,一直到达最后决战的时代,这期间,在何时和何种情况下苏醒,每次苏醒期有多长时间,均由面壁者自行决定。在以后的四个世纪的时间里,联合国面壁法案将作为一项与联合国宪章具有同等地位的国际法存在,它将与各国制定的相应法律一起,保证面壁者战略计划的执行。

    “面壁者所承担的,将是人类历史上最艰难的使命,他们是真正的独行者,将对整个世界甚至整个宇宙,彻底关闭自己的心灵,他们所能倾诉和交流的、他们在精神上唯一的依靠,只有他们自己。他们将肩负着这伟大的使命孤独地走过漫长的岁月,在这里,让我代表人类社会向他们表示深深的敬意。

    “下面,我将以联合国的名义,公布由联合国行星防御理事会最后选定的四位面壁者……”

    罗辑被秘书长的讲话深深吸引了,同所有与会者一样,他屏住呼吸等待着名单的公布,想知道将是什么人承担这不可思议的使命,一时间,他把自己的命运完全抛在脑后,因为与这历史性的时刻相比,自己不管发生什么都是微不足道的。

    “第一位面壁者:弗里德里克·泰勒。”

    秘书长的话音刚落,泰勒就从第一排座位上站了起来,步履从容地走上主席台,面无表情地面对会场,没有掌声,所有人只是在一片寂静中把目光聚焦到第一位面壁者身上。泰勒身材瘦长,戴着宽边眼镜,这个形象早已为全世界所熟悉。他是刚刚卸任的美国国防部长,是一个对美国国家战略产生过深刻影响的人。他的思想集中体现在一本名叫《技术的真相》的著作中,泰勒认为,技术的最终受益者将是小国家,大国不遗余力发展技术,实际上是为小国通向世界霸权铺下基石。因为随着技术的发展,大国所拥有的人口和资源优势将不再重要,而技术对小国而言是一个可能撬动地球的杠杆。核技术的后果之一,就是使一个人口只有几百万的小国有可能对一个人口过亿的大国产生实质性威胁,而在核技术出现之前,这几乎是不可能的。泰勒的一个重要论点是:大国的优势,其实只有在低技术时代才是真正的优势,技术的飞速发展最终将削弱大国的优势,同时提升小国的战略分量,有可能使得某些小国突然崛起,像当年的西班牙和葡萄牙那样取得世界霸权。泰勒的思想,无疑为美国的全球反恐战略提供了理论基础。泰勒不仅是一个战略理论家,同时也是一个行动的巨人,他在处理多次重大危机时所表现出来的果敢和远见,赢得了广泛的赞誉。所以,无论在思想的深度还是领导的能力上,泰勒作为面壁者是当之无愧的。

    “第二位面壁者:曼努尔·雷迪亚兹。”

    当这个棕色皮肤、体型粗壮、目光倔强的南美人登上主席台时,罗辑很是吃惊,这人现在能出现在联合国已经是一件很不寻常的事了。但再一想,罗辑觉得这也在情理之中,甚至奇怪自己刚才怎么没想到他。雷迪亚兹是委内瑞拉现任总统,他领导自己的国家,对泰勒的小国崛起理论进行了完美的实践。作为乌戈·查韦斯的继承者,雷迪亚兹继续由前者在1999年开始的“玻利瓦尔革命”,在资本主义和市场经济已成为王道的今日世界,在委内瑞拉推行查韦斯所称的“二十一世纪社会主义”,在吸取了上世纪国际社会主义运动经验教训的基础上,出人意料地取得了巨大的成功,使国家各个领域的实力迅速提升。一时间,委内瑞拉成了世界瞩目的象征着平等公正和繁荣的山巅之城,南美洲各个国家纷纷效仿,一时间,社会主义在南美已呈燎原之势。雷迪亚兹不仅继承了查韦斯的社会主义思想,也继承了后者强烈的反美倾向,这使美国意识到,如果再任其发展,自己的拉丁美洲后院有可能变成第二个苏联。在一次因意外和误会导致的千载难逢的借口出现时,美国立刻发动了对委内瑞拉的全面入侵,企图依照伊拉克模式彻底推翻雷迪亚兹政府,但这次战争遏制住了自冷战结束以来西方大国对第三世界小国的战无不胜的势头。当美军进入委内瑞拉之际,发现这个国家穿军装的军队已经消失了,整个陆军被拆分成了以班为单位的游击小组,全部潜伏于民间,以杀伤敌军有生力量为唯一的作战目标。雷迪亚兹的基本作战思想建立在这样一个明确的理念之上:现代高技术武器主要是用于对付集中式的点状目标的,对于面积目标,它们的效能并不比传统武器高,加上造价和数量的限制,基本上难以发挥作用。雷迪亚兹还是一名少花钱利用高技术的天才。在本世纪初,曾有一名澳大利亚工程师,出于引起大众对恐怖分子的警惕的目的,仅花了五千美元就造出了一枚巡航导弹。到了雷迪亚兹那里,批量生产使其造价降到了三千美元,共生产了二十万枚这样的巡航导弹装备那几千个游击小组。这些导弹使用的部件虽然都是市场上便宜的大路货,但五脏俱全,具备测高雷达和全球定位功能,在五公里的范围内命中精度不超过五米。在整个战争中虽然只有不到十分之一的导弹命中了目标,但也给敌人造成了巨大的杀伤。雷迪亚兹还在战争中大量使用其他一些可以大批量生产的高科技小玩意儿,如装有近炸引信的狙击步枪子弹等等,同样取得了辉煌的战绩。美军在委内瑞拉战争中的伤亡在短时间内就达到了越战的水平,只得以惨败退出。雷迪亚兹也因此成为二十一世纪以弱胜强的英雄。

    “第三位面壁者:比尔·希恩斯。”

    一位温文尔雅的英国人走上主席台,与泰勒的冷漠和雷迪亚兹的倔强相比,他显得彬彬有礼,很有风度地向会场致意。这也是一个为世界所熟悉的人,但没有前两者身上那种光环。希恩斯的人生分成泾渭分明的两个阶段。在作为科学家的阶段,他是历史上唯一一名因同一项发现同时获得两个不同学科诺贝尔奖提名的科学家。在他和脑科学家山杉惠子共同进行的研究中发现,大脑的思维和记忆活动是在量子层面上进行的,而不是如以前认为的那样是一种分子层面的活动。这项发现把大脑机制在物质微观层次上向下推了一级,也使得之前脑科学的所有研究成为浮光掠影的表面文章。这项发现也证明动物大脑的信息处理能力比以前想象的还要高几个数量级,因而使得一直有人猜测的大脑全息结构[10]成为可能。希恩斯因此获得物理学和生理学两项诺贝尔奖提名,但由于这项发现太具革命性,这两个奖项他都没得到,倒是这时已经成为他的妻子的山杉惠子,因该项理论在治疗失忆症和精神疾病方面的具体应用而获得该年度诺贝尔生理学和医学奖。希恩斯人生的第二阶段是作为政治家,曾任过一届欧盟主席,历时两年半。希恩斯是一名公认的稳重老练的政治家,但他在任时并没有遇到很多的挑战来展示自己的政治才能,同时从欧盟的工作性质来说,更多从事的是事务性的协调工作,对于面对超级危机的资历,他与前两位相比相差甚远。但希恩斯的入选显然是考虑了他在科学和政治上的综合素质,而把这两者如此完美结合的人确实不多见。

    此时,在会场的最后一排座位上,世界脑科学权威山杉惠子正含情脉脉地看着主席台上的丈夫。

    会场一片寂静,所有人都在等待着公布最后一位面壁者。前三位面壁者:泰勒、雷迪亚兹、希恩斯,是美国、第三世界和欧洲三方政治力量平衡和妥协的结果,最后一位则格外引人注目。看着萨伊再次把目光移到文件夹里的那张纸上,罗辑的头脑中飞快地闪过一个个举世瞩目的名字,最后一位面壁者应该在这些人中间产生。他的目光掠过四排座位,扫视着第一排的那些背影,前三位面壁者都是从那里走上主席台的,从背影他看不出自己想到的那些人中是否有人在座,但第四位面壁者肯定就坐在那里。

    萨伊缓缓抬起了她的右手,罗辑的目光跟着那只手移动,发现它并没有指向第一排。

    萨伊的手指向了他——

    “第四位面壁者:罗辑。”

    “啊,我的哈勃!”

    艾伯特·林格双手合十喊道,他两眼盈满的泪水映照着远方突现的那团耀眼的巨焰,轰鸣声几秒钟后才传过来。本来,他与身后这群发出欢呼的天文学和物理学同事们应该在更近的贵宾看台上看发射的,但那个狗娘养的nasa官员说他们没资格去那儿了,因为这即将上天的东西已经不属于他们。然后那人转向那群军服笔挺的将军,像狗似的献媚着,领他们通过岗哨走向看台。林格和同事们只好来到这个远得多的地方,与发射点隔着一个湖泊,这里有一个上世纪就立好的很大的倒计时牌,向公众开放,但现在是深夜,除了科学家们外,看的人也没几个。

    从这个距离上看,发射的景象很像日出的快镜头,火箭上升后,聚光探照灯并没有跟上,所以巨大的箭体看不太清,只见到那团烈焰,隐藏在夜色中的世界突然在它那壮丽的光芒中显现,本来如墨水般黑乎乎的湖面上荡漾着一片灿烂的金波,仿佛湖水被那烈焰点燃了。他们看着火箭上升,当它穿过薄云时,半个天空都变成了梦幻里才能见到的那种红色,然后,它消失在佛罗里达的夜空中,它带来的短暂黎明也被漫长的黑夜所吞噬。

    哈勃二号空间望远镜是哈勃空间望远镜的第二代,它的直径由后者的4.27米扩大到21米,其观测能力提高了五十倍。它采用了镜片组合技术,把在地面制造的镜片组件在空间轨道上装配成整镜。要把整组镜片送入太空,需进行十一次发射,这是最后一次。与此同时,哈勃二号在国际空间站附近的装配已接近完成。两个月后,它就可以把自己的视野指向宇宙深处。

    “你们这群强盗,又夺走了一件美好的东西!”林格对旁边那位身材高大的男人说,他是在场的人中唯一没有被这景象打动的,这类发射他见得多了,整个过程中他只是靠在倒计时牌上抽烟。乔治·斐兹罗是哈勃二号空间望远镜被征用后的军方代表,由于他大多数时间穿着便服,林格不知道他的军衔,也从没称他为先生,对强盗直呼其名就行了。

    “博士,战时军方有权征用一切民用设施。再说,你们这些人并没有给哈勃二号研磨一块镜片组件、设计一颗螺钉,你们都是些坐享其成的人,要抱怨也轮不到你们。”斐兹罗打了个哈欠说,应付这帮书呆子真是件苦差事。

    “可没有我们,它就失去了存在的意义!民用设施?它能看到宇宙的边缘,而你们这些鼠目寸光之辈,只打算用它盯着最近的恒星看!”

    “我说过,这是战时,保卫全人类的战争,就算您忘了自己是美国人,至少还记得自己是人吧。”

    林格哼着点点头,然后又叹息着摇摇头,“可是你们希望用哈勃二号看到什么呢?你肯定知道它根本不可能观察到三体行星。”

    斐兹罗叹口气说:“现在更糟的是,公众甚至认为哈勃二号能看到三体舰队。”

    “哦?很好。”林格说,他的脸在夜色中模糊不清,但斐兹罗能感觉到他幸灾乐祸的表情,这像空气中正在充满的某种刺鼻的味道一样使他难受,这味道是风从发射架那边吹过来的。

    “博士,你应该知道这事的后果。”

    “如果公众对哈勃二号抱有这样的期望,那他们很可能要等到亲眼看见三体舰队的照片后才真正相信敌人的存在!”

    “你认为这很好?”

    “你们没有向公众解释过吗?”

    “当然解释过!为此开了四次记者招待会,我反复说明:虽然哈勃二号空间望远镜的观察能力是现有的最大望远镜的几十倍,但它绝对不可能看到三体舰队。它们太小了!从太阳系观测宇宙中另一颗恒星的卫星,就像从美国西海岸观察东海岸一盏台灯旁的一只蚊子,而三体舰队只有蚊子腿上的细菌那么大。我把事情说得够清楚了吧?”

    “够清楚了。”

    “但公众就愿意那么想,我们有什么办法?我在这个位置已经时间不短了,还没看到有哪一项重大的太空计划没被他们想歪的。”

    “我早说过,在太空计划方面,军方已经失去了基本的信誉。”

    “但他们愿意相信你,他们不是称你为第二个卡尔·萨根吗?你那几本宇宙学科普书可赚了不少钱,请出来帮帮忙吧,这是军方的意思,我正式转达了。”

    “我们是不是私下里谈谈条件?”

    “没什么条件!你是在尽一个美国公民,不,地球公民的责任。”

    “把分配给我的观测时间再多一些,要求不高,比例提到五分之一怎么样?”

    “现在的八分之一比例已经不错了,谁也不知道以后能不能保证这个比例。”斐兹罗挥手指指发射架方向的远方,火箭留下的烟雾正在散开,在夜空中涂出脏兮兮的一片,被地面发射架上的灯光一照,像牛仔裤上的奶渍,那股子难闻的味道更重了。火箭首级使用液氢和液氧燃料,应该不会有味道,可能是焰流把发射架下导流槽附近的什么东西烧了,斐兹罗接着说,“我告诉你,这一切肯定会越来越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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