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危机纪元1-4年,程心】(1/2)
很快出现了一个摆脱发动机专业的机会。联合国开始成立与行星防御有关的各种机构,这些机构与以前的联合国组织不同,它在行政上由行星防御理事会(pdc)领导,但主要由各国派遣人员组成。航天系统抽调了一大批各种级别的人员进入这类机构。领导找程心谈话,说那里有一个岗位想调她去,担任行星防御理事会战略情报局技术规划中心主任的航天技术助理。目前,人类世界的对敌情报工作主要集中在地球三体组织这一渠道,试图通过他们获取三体世界的信息。但行星防御理事会战略情报局,简称pia,是直接以三体舰队和母星为侦察目标的情报机构,有很强的宇航技术背景。程心毫不犹豫地接受了这个工作。
pia总部设在距联合国大厦不远的一幢六层旧楼中,此楼建于18世纪末,结实厚重,像是一大块花岗岩。飞越大洋的程心第一次走进楼里,感到一阵城堡中的阴冷。这里与她想象中的地球世界的情报中心完全不同,更像一个在窃窃私语中产生拜占庭式阴谋的地方。
楼里空荡荡的,她是最早来报到的人。在办公室一堆刚拆封的办公设备和纸箱子中间,她见到了pia技术规划中心主任米哈伊尔·瓦季姆,一个四十多岁魁梧强壮的俄罗斯人,说话带着突噜突噜的俄语调,程心好半天才意识到他在讲英语。他坐在纸箱子上向程心抱怨说,自己在航天专业做了十几年,不需要什么航天技术助理,各国都使劲向pia塞人,却舍不得出钱。想到自己面前是一个年轻姑娘,他又安慰有些失落的程心说,如果这个机构以后创造了历史——这是完全有可能的,虽然不一定是好的历史——那他们俩是最先到来的人。
遇到同行使程心稍稍高兴了一些,她就向主任打听他都在专业上做过些什么,瓦季姆轻描淡写地说,他上世纪曾经参加过失败的前苏联“暴风雪”号航天飞机的设计,后来担任过某型货运飞船的副总设计师,再后来的资历他有些含糊其辞,说在外交部干过两年,然后就到“某个部门”从事“我们现在这类工作”。他告诉程心,对后面来的同事最好不要打听他们的工作经历。
“局长也来了,他的办公室在楼上,你去见见他吧,但别耽误他太多的时间。”瓦季姆说。
走进局长宽大的办公室,一股浓烈的雪茄味扑面而来。首先吸引程心目光的是墙上那幅大油画,广阔画面的大部分都被布满铅云的天空和晦暗的雪野所占据,在远景的深处,几乎到了云与雪交会的地方,有一片黑糊糊的东西,细看是一片肮脏的建筑,大部分是低矮的板房,其间有几幢两三层的欧式楼房。从画面前方那条河流和其他的地形看,这可能是18世纪初的纽约。这画给程心最大的感觉就是冷,倒是很符合坐在画下那个人的形象。这幅画旁边还有一幅较小的油画,画面的主体是一把古典样式的剑,带着金色的护腕,剑锋雪亮,握在一只套着青铜盔甲的手中,这只手只画到小臂;这只握着剑的手正从蓝色的水面上捞起一个花冠,花冠由红、白、黄三色的鲜花编成。这幅画的色调与大画相反,华丽明艳,但隐藏着一种不祥的诡异,程心注意到,花冠的白花上有明显的血迹。
pia局长托马斯·维德比程心想象的年轻许多,看上去比瓦季姆都年轻,也比后者长得帅,脸上的线条很古典。程心后来发现,这种古典的感觉多半来自他的面无表情,像从后面的油画中搬出来的一座冰冷的雕像。他看上去不忙,前面的大办公桌上空空荡荡,没有电脑和文件,他正专心致志地研究着手中雪茄的烟头,程心进来后,他只是抬头扫了一眼,然后又继续研究烟头。当程心介绍完自己并请他以后多多指教时,他才抬起头来,那目光给她最初的印象是疲倦和懒散,但在深处隐约透出一丝令她不安的锐利。他脸上出现了一抹笑意,但丝毫没有使程心感到温暖和放松,那微笑像冰封的河面上一条冰缝中渗出的冰水,在冰面上慢慢弥散开来。程心试着报以微笑,但维德的第一句话让她的微笑和整个人都凝固了:
“你会把你妈卖给妓院吗?”维德问。
程心惊恐地摇摇头,不是表示她不会把她妈卖给妓院,而是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但维德挥挥夹雪茄的手说:“谢谢,忙你的事儿去吧。”
听程心说完这次跟局长见面的事后,瓦季姆一笑置之,“呵呵,这是业内曾流传的一句……一句……就是一句话吧,可能起源于二战时期,老鸟常用它来调侃新手,它是说:地球上只有我们这个行业是以欺骗和背叛为核心的。对于有些公认的准则,我们应该适当地……怎么说呢……灵活一些。pia由两部分人组成,一部分是你这样的专业人员,另一部分来自情报和军队的秘密战部门,这两种人的思想方法和行为方式很不一样——好在两者我都熟悉,我会帮助你们互相适应的。”
“可我们是直接面对三体世界的,这不是传统的情报工作。”程心说。
“有些东西是不会改变的。”
后续报到的人员陆续到来,主要来自行星防御理事会的常任理事国。大家相互之间彬彬有礼,但充满了猜忌和不信任。专业人员一副老死不相往来的样子,捂紧口袋总怕被别人偷走些什么;情报人员则异常活跃友好,总想偷到些什么。正如瓦季姆所说,相对于侦察三体世界,这些人对相互之间搞情报更感兴趣。
两天后,pia第一次全体会议召开,其实这时人员仍未到齐。除了维德外,pia还有三位副局长,分别来自英国、法国和中国。来自中国的于维民副局长首先讲话,程心不知道他来自国内什么部门,他属于那种让人见三次才能记住长相的人,好在他的讲话没有国内官员的冗长拖拉,很简洁明了,不过说的也是这类机构成立时的陈词滥调。他说,在座的各位从本质上属于国家派遣人员,显然都在双重领导之下,pia不要求、也不奢望他们把对本机构的忠诚置于国家责任之上,但鉴于pia从事的是保卫人类文明的伟大事业,希望各位把这两者做一个较好的平衡。由于pia直接面对外星入侵者,无疑应成为最团结的团体。
当于副局长开始讲话时,程心注意到维德用一只脚蹬着桌腿,把自己慢慢推离了会议桌,一副置身事外的样子。后面每一个官员讲完后请他讲话,他都摆摆手谢绝了。最后实在没官员再有话可讲了,他才开口。他指指会议室中堆放的未安装的办公设备和包装箱,“这些事,”显然是指机构建立时的事务性工作,“请你们辛苦一下自己去做,不要用它们来占我的时间,也不能占他们的时间。”他指指瓦季姆,“谢谢!请技术规划中心航天专业的人员留下,散会。”
留下来的有十几个人,会场清静了许多。会议室那古旧的橡木大门刚刚关上,维德便像出膛子弹般地吐出一句话:“各位,pia要向三体舰队发射探测器。”
大家先是呆若木鸡,然后面面相觑。程心也十分吃惊,她当然希望尽早摆脱杂事进入专业工作,但没想到这么快,这么单刀直入。目前,pia刚刚成立,各国和地区的分支机构一个都没有建立,不具备正式开展工作的条件。但最令程心震惊的是维德提出的想法本身,无论从技术上还是从其他方面看,都太不可思议了。
“有具体指标吗?”瓦季姆问,他是唯一一个不动声色的人。
“我已经就这个设想与各常任理事国代表私下协商过,但没有在pdc会议上正式提出。就目前我所知道的,各常任理事国对一个指标最感兴趣,这是他们同意投入的不可妥协的死条件:让探测器达到百分之一的光速。其他指标各国说法不一,但都是可以在正式会议上协商的。”
“就是说,如果考虑加速阶段,但不考虑减速,探测器将在两到三个世纪到达奥尔特星云,并在那里接触和探测已开始减速的三体舰队?”一位来自nasa[4]的顾问说,“这,似乎应该是未来做的事。”
维德说:“未来的技术进步现在已成为不确定的事情,如果人类在太空中一直是蜗牛的速度,那我们就应该尽早开始爬。”
程心想,这里面可能还有政治因素,这是人类最先做出的直接接触外星文明的行动,对pia的地位至关重要。
“可是按照人类现在的宇航速度,到达奥尔特星云需要两三万年时间,如果现在发射探测器,可能四百年后敌方舰队到达时还没有飞出家门口。”
“所以说光速的百分之一是一个必须达到的指标。”
“把目前的宇航速度提高一百倍?这在目前绝对做不到。”
维德坚定地用拳头一砸桌子,“别忘了我们有资源!以前航天只是一个边缘化的事业,现在进入主流了,所以我们有以前难以想象的巨大资源可以动用!我们用资源改变原理,把巨大的资源聚焦在那个小小的东西上,用野蛮的力量把它推进到光速的百分之一!”
瓦季姆本能地抬头四下看看,维德敏锐地察觉到了他在看什么,“放心,没有记者和外人。”
瓦季姆笑着摇摇头,“我不想冒犯您。用资源改变原理这话,传出去会让人笑话的,这里讲讲可以,可千万别在pdc会议上说。”
“我知道你们已经在笑话我了。”
所有人都沉默着,大家只想让这个讨论快些结束。维德的目光扫过会议室,突然说:“啊,不是所有人,她没笑话我。”他抬手直指程心,“程,你的想法?”
在维德锐利的目光下,程心感到维德指向她的不是手指,而是一把剑。她茫然四顾,这里轮得到她说话吗?
“我们这里应该提倡md。”维德说。
程心更茫然了,md,麦道?医学博士?
“你是中国人,不知道md?”
程心求助地看看在场的另外五名中国人,他们也一样茫然。
“朝鲜战争中,美军发现你们被俘的士兵竟然知道得那么多,你们把作战方案交给基层部队讨论,希望从士兵的讨论中得到更多的好办法,这就是md。当然,未来你被俘时,我们可不希望你知道那么多。”
会场上响起了几声笑,现在程心知道了md是“军事民主”。与会者们对这个提议也很赞同。这些航天界的技术精英当然不指望从一个技术助理那里听到什么有价值的东西,但他们大多是男人,至少在这个过程中,可以毫无顾忌地欣赏她了。程心尽量使自己的穿着庄重低调,但并没有降低她的吸引力。
程心说:“我是有一个想法……”
“用资源改变原理?”一个叫柯曼琳的上了年纪的法国女人用轻蔑的口吻说,她是来自欧洲航天局的高级顾问,觉察到了男人们集中到程心身上的那种眼光,她感到很不舒服。
“绕开原理。”程心礼貌地对柯曼琳点点头,“目前最可能被利用的资源,我想是核武器,在没有技术突破的情况下,那是人类可能投放到太空的最大能量体。想象有这样一艘飞船或探测器,带有一个面积巨大的辐射帆,就是类似于太阳帆的那种能被辐射推动的薄膜;在辐射帆的后面不远处,以一定的时间间隔连续产生核爆炸……”
又响起几声笑,柯曼琳笑得最响,“亲爱的,你给我们提供了一个卡通式的场景:一艘载着一大堆核弹的飞船,有巨大的帆,船上的一个像施瓦辛格般强壮的男人把一枚枚核弹抛向船尾,让它们在那里爆炸,真的很酷。”在越来越多的笑声中,她接着说,“你最好重做一遍大一的作业,算算推重比[5]。”
“改变原理没有做到,但野蛮做到了,真遗憾是你这样一个美人儿做的。”另一位顾问说,把笑声推向高潮。
“核弹不在飞船上。”程心从容地说,她这句话像一只手捂在锣面上,使周围的笑声戛然而止,“飞船只是由帆和探测器组成,轻得像一片羽毛,很容易被核爆炸的辐射加速。”
会场陷入沉默,大家都在想核弹在哪里,但没有人问。刚才众人哄笑时,维德一直一脸冰霜地坐在那里,现在,那种冰水似的微笑却在他的脸上慢慢浮现。
程心从身后的饮水机旁拿过一打纸杯,把它们一个个在桌面上按等距离放置好,“核弹分布在飞船的最初一小段航线上,预先用传统的推进方式发射到那里。”她拿着一支笔沿那排杯子移动,“飞船在经过每一颗核弹的一瞬间,核弹在帆后爆炸,产生推进力。”
男人们的目光依次从程心身上移开了,现在他们终于开始认真考虑她所说的话,对她的欣赏暂时顾不上了,只有柯曼琳始终盯着程心看,好像不认识她似的。
“我们可以把这种方式叫航线推进,这段航线叫推进航段,它只占整条航线中极小的一部分,以一千颗推进核弹估算,可以分布在从地球到木星的五个天文单位上,甚至更短,把推进航段压缩到火星轨道以内,以目前的技术,这是可以做到的。”
沉默中出现零星的议论声,渐渐密集,像由零星的雨点转为大雨。
“你好像不是刚刚才有这种想法吧?”一直在专心听讨论的维德突然问道。
程心对他笑笑说:“以前航天界就有这种构想,叫脉冲推进方式。”
柯曼琳说:“程博士,脉冲推进设想我们都知道,但推进源是装载在飞船上的,把推进源放置在航线上确实是你的创造,至少我没听说过这种想法。”
稍微平息了一下的讨论又继续下去,并很快超过了刚才的热度,这些人就像一群饿狼遇到了一大块鲜肉。
维德拍了拍桌子,“现在不要纠缠在细节上。我们不是在搞可行性研究,而是在探讨对它进行可行性研究的可行性,看看大的方面还有什么障碍。”
短暂的沉默后,瓦季姆说:“这个方案的一大优势是:启动很容易。”
在这里的都是聪明人,很快明白了瓦季姆这话的含义:方案的第一步是把大量核弹送入地球轨道,运载工具是现成的,用在役的洲际导弹即可,美国的“和平卫士”、俄罗斯的“白杨”和中国的“东风”,都可以直接把核弹送入近地轨道,甚至中程弹道导弹加上助推火箭都能做到这一点。比起危机出现后达成的大规模削减核武器协议的方案——在地面把导弹和核弹头拆解销毁,这个方法成本要低得多。
“好了,现在停止对程的航线推进的讨论。其他的方案?”维德用询问的目光扫视着程心之外的所有人。
没人说话,有人欲言又止,显然觉得自己的想法很难同程心的竞争。大家的目光又渐渐集中到她身上,只是眼神与上次不同了。
“这样的会要再开两次,希望能有更多的方案和选择。在此之前,航线推进方案立刻进行可行性研究,为它起一个代号吧。”
“核弹的每一次爆炸都使飞船的速度增加一级,很像在登一道阶梯,就叫阶梯计划吧。”瓦季姆说,“除了光速的百分之一,对该方案进行可行性研究还需要一个重要指标:探测器的质量。”
“辐射帆可以做得很薄很轻,按现有的材料技术,五十平方千米的面积可控制在五十公斤左右,这么大应该够了。”一名俄罗斯专家说,他曾主持过那次失败的太阳帆试验。
“那就剩探测器本身了。”大家的目光集中到一个人身上,他是“卡西尼”号探测器的总设计师。
“考虑到基本的探测设备,以及从奥尔特星云发回可识别信号所需的天线尺寸和同位素电源的质量,总重两至三吨吧。”
“不行!”瓦季姆坚决地摇摇头,“必须像程所说的那样:像羽毛一样轻。”
“把探测功能压缩到最低,一吨左右吧,这有点太少了,还不知行不行。”
“向左点吧,再把帆包括进去,总体重一吨。”维德说,“用全人类的力量推进一吨的东西,应该够轻了。”
在以后的一周时间里,程心的睡眠几乎全是在飞机上完成的。她现在属于由瓦季姆率领的一个小组中,在美、中、俄和欧盟这四大航天实体间奔波,布置和协调阶梯计划的可行性研究。程心这一周到过的地方比她预计一生要去的都多,但都只能从车窗和会议室的窗户看到外面的风景。本来计划各大航天机构组成一个可行性研究组,但做不到,可行性研究只能由各国航天机构各自进行,这样做的优点是能够对各国的结果进行对比,得到更准确的结果,但pia的工作量就增大了许多。程心对此产生了前所未有的工作热情,因为这毕竟是她提出的方案。
pia很快收到了来自美、中、俄和欧洲航天局的四份初步可行性研究报告,结果十分接近。首先是一个小小的好消息:辐射帆的面积可以大大减小,只需二十五平方千米,加上材料的进一步优化,其质量可减至二十公斤。然后是一个大大的坏消息:要想达到pia要求的百分之一光速,探测器的整体质量要减到计划中的五分之一,也就是两百公斤,去掉帆的质量,留给探测和通信装置的只有一百八十公斤了。
在汇报会上听到这个信息后,维德无动于衷地说:“不必沮丧,因为我带来了更坏的消息:在最近的一届行星防御理事会会议上,阶梯计划的提案被否决了。”
七个常任理事国中的四个对阶梯计划投了否决票,否决的理由惊人一致:与pia的航天专业人员的关注不同,他们对推进方式兴趣不大,主要是认为探测器的侦察效果极其有限,用美国代表的话说:“几乎等于零。”因为探测器没有减速能力,就是考虑到三体舰队的减速,双方也将至少以光速的百分之五的相对速度擦肩而过(在探测器没有被敌舰捕获的情况下),探测窗口很狭窄。由于探测器的质量限制,不可能进行雷达等主动探测,只能进行信息接收的被动探测。可接收的信息主要是电磁波,而敌人的通信肯定早就不用电磁波了,而是使用中微子或引力波一类目前人类技术鞭长莫及的媒介。还有一个重要原因:由于智子的存在,探测器计划从头到尾对敌人而言完全透明,使成功的机会更渺茫了。总之,相对于计划的巨大投入而言,所获甚微,更多的是象征意义,各大国对此不感兴趣。他们最感兴趣的是把探测器推进到光速百分之一的技术,正因为这一点,另外三个常任理事国才投了赞成票。
“他们是对的。”维德说。
大家沉默下来,为阶梯计划默哀。最难受的当然是程心,不过她安慰自己,作为一个没有资历的年轻人,她这第一步走得很不错了,远远超出自己的预料。
“程,你很不快乐。”维德看着程心说,“你显然认为,我们要从阶梯计划退却了。”
人们吃惊地看着维德,眼神传达的意思很明白:不退却还能怎么样?
“我们不退却。”维德站了起来,绕着会议桌边走边说,“以后,不管是阶梯计划,还是别的什么计划什么事,只有我命令退却你们才能退却,在此之前,你们只能前进。”他突然一改一贯沉稳冷淡的语调,像发狂的野兽般声嘶力竭地咆哮起来,“前进!前进!!不择手段地前进!!!”
这时维德恰在程心身后,她感觉背后像有座火山在爆发,吓得紧缩双肩差点惊叫起来。
“那下一步该做什么呢?”瓦季姆问。
“送一个人去。”
维德吐出这几个字时又恢复了他冰冷的语调,这简短的一句与刚才惊天动地的咆哮相比太不引人注意了,像是顺口滑出的一个余音。好半天人们才反应过来,维德说的正是瓦季姆问的下一步,阶梯计划的下一步,不是把这个人送到pdc或别的什么很近的地方,而是送出太阳系,送到一光年之遥的寒冷的奥尔特星云去侦察三体舰队!
维德又重复他的习惯动作,一蹬桌腿把自己推离会议桌,置身事外等着听他们讨论。但没有人说话,同一周前他第一次提出向三体舰队发射探测器时一样,每个人都在艰难地咀嚼着他的想法,一点点解开他扔来的这个线团。很快,他们发现这想法并不像初看起来那么荒唐。
人体冬眠技术已经成熟,这个人可以在冬眠状态下完成航行,人的质量以七十公斤计算,剩下一百一十公斤装备冬眠设备和单人舱(可以简单到像一口棺材)。但以后呢?两个世纪后与三体舰队相遇时,谁使他(她)苏醒,苏醒后他(她)能做什么?
这些想法都是在每个人的脑子里运行,谁也没有说出来,会议室仍在一片沉默中,但维德似乎一直在读着众人的思想,当大部分人想到这一步时,他说:
“把一个人类送进敌人的心脏。”
“这就需要让三体舰队截获探测器,或者说截获那个人。”瓦季姆说。
“这有很大的可能,不是吗?”维德说“不是吗?”的时候两眼向上翻,似乎是说给上面另外一些人听的。会议室中的每个人都知道,此时智子正幽灵般地悬浮在周围,在四光年外的那个遥远世界,还有一些“与会者”在聆听他们的发言。每个人都时常忘记这件事,突然想起来时,除了恐惧,还有一种怪异的渺小感,感觉自己像是一群被一个顽童用放大镜盯着的蚂蚁中的一个。想到自己制订的任何计划,敌人总是先于上级看到,任何自信心都会崩溃,人类不得不艰难地适应着这种自己在敌人眼中全透明的战争。
但这次,维德似乎多少改变了这种状况。在他的设想中,计划对于敌人的全透明是一个有利因素。对于那个被发射出太阳系的人,他们无疑知道其精确的轨道参数,如果愿意,可以轻易截获。虽然智子的存在已经使他们对人类世界了如指掌,但直接研究一个人类活标本的好奇心可能仍然存在,三体舰队是有可能截获那个冬眠人的。
在人类传统的情报战中,把一个身份完全暴露的间谍送入敌人内部是毫无意义的举动,但这不是传统的战争,一个人类进入外星舰队的内部,本身就是一个伟大的壮举,即使他(她)的身份和使命暴露无遗也一样。他(她)在那里能做什么不是现在需要考虑的,只要他(她)成功地进入那里,就存在无限的可能性;而三体人的透明思维和谋略上的缺陷,使这种可能性更加诱人。
把一个人类送进敌人的心脏。
《时间之外的往事》(节选)
人体冬眠——人类在时间上的首次直立行走
一项新技术,如果从社会学角度看可能呈现出完全不同的面貌,但当这项技术在孕育中或刚出生时,很少有人从这个角度来审视。比如计算机,最初不过是一个提高计算效率的工具,以至于有人认为全世界有五台就够了。冬眠技术也是这样,在它没有成为现实之前,人们认为那只是为绝症病人提供了一个未来的治愈机会;想得再远些,也不过是一种远程星际航行的手段。但当这项技术即将成为现实时,从社会学角度对它仅仅一瞥,就发现这可能是一个完全改变人类文明面貌的东西。
这一切都基于一个信念:明天会更好。
其实人们拥有这个信念只是近两三个世纪的事,更早的时候这个想法可能很可笑。比如欧洲中世纪与千年前的古罗马时代相比,不但物质更贫困,精神上也更压抑;至于中国,魏晋南北朝与汉朝相比,元明与唐宋相比,都糟糕了许多。直到工业革命之后,人类世界呈不间断的上升态势,人们对未来的信心逐渐建立起来,这种信心在三体危机到来前夕达到了高潮。这时,冷战已经过去一段时间,虽然有环境问题等不愉快的事,但也仅仅是不愉快,人类在物质享受方面急速进步,呈一种春风得意马蹄疾的态势,这时如果让人预测十年后,可能结果不一,但对于一百年后,很少有人怀疑那是天堂。确定这点很容易,看看一百年前过的是什么日子就行了。
所以,如果能够冬眠,很少有人愿意留在现在。
从社会学角度审视冬眠技术,人们发现,同为生物学上的突破,与冬眠带来的麻烦相比,克隆人真是微不足道——后者的问题只是伦理上的,且只有基督教文化会感到头痛;冬眠的隐患却是现实的,并影响整个人类世界。这项技术一旦产业化,将有一部分人去未来的天堂,其余的人只能在灰头土脸的现实中为他们建设天堂。但最令人担忧的是未来最大的一个诱惑:永生。随着分子生物学的进步,人们相信永生在一到两个世纪后肯定成为现实,那么那些现在就冬眠的幸运者就踏上了永生的第一个台阶。这样,人类历史上第一次连死神都不公平了,其后果真的难以预料。
这种局面很像危机爆发后的逃亡主义,以至于后来的历史学家们把它称为前逃亡主义或时间逃亡主义。危机前,各国政府对冬眠技术采取了比对克隆人更严厉的压制措施。
但三体危机改变了一切,一夜之间,未来由天堂变成了地狱,甚至对于绝症患者,未来都失去了吸引力,也许他们醒来时世界已是一片火海,连止痛片都吃不上了。
危机出现后,对冬眠技术的限制被全面解除,这项技术很快进入实用阶段,人类第一次拥有了大幅度跨越时间的能力。
为了调研冬眠技术,程心来到海南三亚。中国医学科学院最大的冬眠研究中心居然设在这个炎热的地方,此时内地正值隆冬,这里却像春天般舒适。冬眠中心是一片被绿树掩映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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